“我命李先生等人重新审校卷子,李先生后回奏说按弥封号籍,唐寅和徐经二人的卷子俱不在取中正榜之数,有同考官批语可验。如今揭榜定取的正榜三百卷,是李先生复会同五经诸同考连日再阅定下的。由于唐寅之前就深得程敏政的赏识,程敏政阅卷时得一通晓题意又文思精妙的卷子,当下拍案称绝,将以为魁首,内外便皆认为此卷必是唐寅的无疑。其实连当时的程敏政也不知道,那卷子是王守仁的。”
祐樘忽而叹息一声:“乔儿若要不平,也该是为王守仁不平。由于鬻题一事闹得朝野上下非议不断,为息物议,之前凡取前列者,皆已褫名,一甲打入二甲。王守仁生生被唐寅和程敏政拖累了。”
漪乔正自出神,忽闻此言,不禁道:“那王守仁不是冤死了?”
“那有什么法子呢,京中议论汹汹,言官们更是死咬着不放,”祐樘起身踱步至窗前,“原本杏榜出来后,此事就算了了。但那群御史给事中还是穷追猛打,说前后两次阅卷之间或有猫腻。至此我也是烦不胜烦,逮着几个闹得凶的言官下狱革职,狠办了几个,才算是消停了些。但此事终究还是要有个交代的,何况唐寅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该吃吃苦头的,于是我将唐寅、徐经、程敏政,包括上奏弹劾程敏政的华昶一并打入牢中。”
漪乔道:“我看最应该关进去的是那个给事中华昶,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该他吃牢饭!”
“此事其时已经出了,华昶弹不弹劾,都得闹起来。”
“那唐寅和徐经呢?”
“唐寅那落拓性子该好好磨磨,不然是不会长心的,”祐樘说话间嗤笑一声,“他与程敏政倒是有几分相像。程敏政也是恃才自负,仗着自己才高便常俯视侪偶、孤高倨傲,朝臣多不喜他。此番他落难,这么些人死咬着不放,也是因着他平日里结的梁子太多了,这会儿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至于徐经,他和唐寅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这么说,唐寅这么倒霉,其实是被程敏政拖累了?”
“他二人谁拖累的谁还真不好说。不过,”他略一思忖,微微笑笑,“这事儿若是摊到李先生身上,说不得还真能大事化小。李先生处事左右逢源,朝中上下都对他甚为钦佩,无论声望还是人缘,李先生都比程敏政要强出太多。”
他蓦然回身看向她:“其实此事中,有一点我是挺恼程敏政的,乔儿晓得是哪一点么?”
漪乔思虑片刻,一脸不确定地猜道:“我听说此次程敏政出的会试题目极难……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就是这个。”
“啊?”
“科场尚正大明白、尚不炫奇僻,程敏政此问,实挫大气。且科举取士原意乃录天下经世治国之才,题目如此冷僻,不免失了初衷。”
漪乔了然点头,又好奇问道:“他到底出的什么题目?”
“我后来拿到会试三场的考题瞧了瞧,题目主要难在策问的第三道。程敏政以四子造诣为问,典出元儒刘因的《退斋记》。这题目委实太过奇僻,纵使是当世大儒也未必能答得上来,程敏政阅卷时得一通晓题意的便喜出望外拍案叫好,足可见此题之偏。后来李先生复阅后私底下与我说,其实这回士子们答得都不大好,多数人根本连题目都没看懂。”
漪乔唏嘘道:“天哪!连题都没看懂……刘因是谁我都不知道,诌都不知道怎么诌,这题目搁我手里就要交白卷了。”
这大概相当于,苦学了三年高中数学结果高考卷子发下来发现考的是微积分。心理素质不好的恐怕要眼前一黑当场昏过去。
“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看。”
漪乔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反正也看不懂,不丢人了。”她说着话便走上前抱住他,笑道:“那陛下应该很快就能放他们出来了吧?反正肯定没有鬻题这档子事儿的。”
“如无意外,自然如此,”他顺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别总操心旁人的事了,长哥儿前日都跑到我跟前告你的状了。”
漪乔毫不意外地道:“说我对他太严苛了吧?”
祐樘“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乔儿是否在忧心什么?我瞧着乔儿在管教长哥儿这点上似乎格外谨慎严格。”
漪乔早想好了说辞,立马接道:“慈母多败儿,我严厉一些不好么?”
祐樘眸光微闪:“当真仅仅为此?”
漪乔尽量理直气壮道:“对啊,不然呢?”她见他面上皆是考量之色,又忍不住问道:“我一直都想问陛下一个问题,陛下希望长哥儿将来成为怎样的帝王,亦或者说是成为怎样的人?”
“无大过便好。”
漪乔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就……就这样?这要求也太低了啊!”
他沉默少顷,凝眸看向她:“我希望他能顺遂一些。不求他做出怎样的丰功伟绩,但求他能平稳地担着这社稷重任。我眼下将路都为他铺好,将来他只要沿着走下去就可以。”
漪乔望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幼年的际遇,一时间心内翻腾不已。
她面容沉敛下来,半晌才道:“所以这也是你眼下这样拼命的原因么?”
“有这个缘由在。我为长哥儿安排的那二十来个进讲先生,是我为他选好的辅臣,将来他登基后可以从中遴选任用,”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将基业都打好,将来你们母子……”
“什么叫我们母子?”漪乔面色一沉断然打断道。
他的目光往别处落了落,随即又回眸笑道:“我是想说,你们母子过得安稳不说,我到时也能过几天自在的安闲日子。”
漪乔心知他要说的原话定然不是这个,但也并不拆穿,扑到他怀里安静窝了会儿,忽然道:“到时我们各处看看好不好?”
他拍抚她后背的动作一滞,温柔笑道:“好。”
“好什么好,说好的燕京十景呢?我就看了一处,你答应陪我看完剩下的九处的。”
他轻声一叹,似乎有些为难道:“我当时便说我怕我抽不出工夫,只答应尽力而为的。”
漪乔一下子抬起头来,不满道:“明明是当初就说好的!君无戏言,你不能耍赖!”
他轻抵她的额头,和缓道:“可我近来确实忙得紧。”
“那过阵子好了,”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撇撇嘴,“反正我记着的……”
他被她缠得没法,答应先就近陪她一起将西苑内的琼岛春云和太液秋风瞧了,漪乔虽然嫌一春一秋中间间隔时间太长,但见他明确答应下来,也便依了。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她本想等唐寅这案子结了便拉他和孩子们同去西苑琼华岛赏琼岛春云,却没想到鬻题案又出了新变故——徐经认罪了、
徐经在被审讯时供称曾经以金币贿赂主考官程敏政,由此得到会试考题。
漪乔听闻后觉得很可笑,若果真如此的话,那唐徐二人为何还没中式?徐经这一认罪不要紧,这件眼看着就要了结的事情不能善了了。
所幸唐寅和程敏政都一口咬定并无贿赂一事。祐樘又给了他们一次澄清的机会,命锦衣卫将唐寅、徐经、程敏政和华昶四人押至午门置对。
漪乔原本想躲在暗处去瞧一瞧四人的置对的,但自家夫君怎样都不允,她只好乖乖等在乾清宫内。
“怎么样了?”漪乔见祐樘进来,忙迎上前问道。
“方才牟斌来奏陈说,置对已讫,事情理清楚了,鬻题一事确乃子虚乌有,我已对四人做了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