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明鉴,能进沈家族学是小子的荣幸,只是家母久恙,身边离不得人,晚辈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内没打算出门求学,想在家略进些孝心。”
“哦?”沈一鸣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拒绝他,再想想他提的时间,这是舍了沈家族学反而想去参加明年国子监的录考?这孩子脑子倒是挺清楚的。沈一鸣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能抽出空来见这孩子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提议他到自家族学也不过是想彻底把他和沈家绑在一起,让他以后对女儿更顾忌几分罢了。现在这孩子不领情,他也不是很恼,毕竟一个有脑子的良材总比那些毫无主见的废物值得栽培,尤其他小小年龄就敢在自己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要知道他那些侄子比他年长的不少,在自己面前都不大敢说话,还有几个唯唯诺诺的看着都让他心里厌烦。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强求,你且去吧……”沈一鸣刚打算挥手撵这孩子回去,忽然想起还在后宅里的闺女,难得的头皮紧了紧,女儿外向,要是对这小子一点不管,自家那个不争气的估计又要回来丢人了。罢了,儿女都是债,他就再多说一句。“今次因加开恩科之故推迟了春祭,圣上有意在立夏之日重开大典,祷告上苍。国子监负责礼唱祭圣,按祖制最起码要有三千人方阵,唉,可惜京都儒学不兴啊!”
赵秉安原也没指望自己的小算盘能瞒得住这位的法眼,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大人居然还会特意漏给他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当下难免有些羞臊,他三番两次拒绝沈家的好意,搁在外人眼里恐怕就是不知好歹了,结果人家不仅没计较,反而处处提携他,这让赵秉安心里很是不好意思。
赵秉安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谢人家的,只能长施一礼,算是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了。行礼诚不诚心,沈阁老这样的人物一眼望过去就能看个大概,这孩子诚恳的态度还是让他满意的,最起码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等坐上回府的马车后,赵秉安就开始考虑如何打通国子监这条通路。原本国子监再不济三千人也是绝对拿得出的,只是去年太学馆里刚行加冠礼,一大批优秀学子已经从国子监毕业授职,再加上未到两年取生限期,所以国子监里出现了一种高层学子无人的局面。其实也不算无人,如果把那些荫生也算上的话,数目上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那些人的学问实在是一言难尽,等到大典后的南北论教,他们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在这种情况下,国子监没有多少选择,要么从京城其他书院抽调学子,要么加开特招,填补人数,要真是这样,赵秉安还是很有优势的,毕竟他在刚刚过去的几场应试中表现的颇为抢眼,怎么说也能捞着一个名额。
沈氏一开始还不知道赵秉安婉拒了沈家族学的邀请,还是两人回府之后,赵秉安觉得应该给沈氏解释一下,免得生出什么误会的时候才知道的。沈氏心里有点小遗憾,但她也知道侄子的打算是很有道理的,安儿跟沈家绑的太深,就有些过犹不及了,三房和五房之间总要留一点缓冲的余地。
赵秉安下了马车也没急着回三房,他还有些要紧的事要和五叔请教,沈氏干脆就留他用了晚膳,三房那边因为早就派下人通禀过了,赵秉安也不担心三爷夫妇白等。
赵怀珏看着侄子那张谄媚的笑脸就知道这小子肚子里又憋了什么坏水,不过,这次他可不打算主动插手,总要知道这小子打得是什么主意,免得自己一不留神被他坑了去。
山不就我我就山,赵秉安在自家五叔面前还是很舍得下面皮的,提溜着茶壶就殷勤的迎了上去,“五叔,我听说立夏那天要开祭天大典啊?”
“哟,咱们十少爷消息挺灵通的嘛。不过,内阁还没终裁呢,礼部开年做的是春祭的准备,有很多东西放到如今就不能用了,再说,时季不同循礼不一,现在离立夏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礼部那边未必能忙得来,所以现在还不好说。”赵怀珏不解的很,这祭祀一事和这小子有何关系,这么殷勤没道理啊!试探的问了一句,“这消息谁告诉你的,你可别跟你兄长学,尽跟些四五不着六的人交际。”
赵秉安憋着笑,特损的回了一句,“沈大人告诉我的。”
赵怀珏还以为是沈府里的几位世兄跟这孩子开玩笑呢,结果他刚打算偷偷吐槽几句,就看见自家师妹难得一巴掌呼上了那个坏小子的后脑勺,“沈大人也是你该叫的?真是没规矩!”沈氏如何看不出来这孩子是给自家相公挖坑,平常就算了,涉及到她爹,咳咳,还是慎重点好。要不然,等会相公要发现自己又掉进安儿的话套子里,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她到时候可不好出手救人。这叔侄俩也是,没事就撩拨对方,闲的发霉了不成。
赵秉安一被戳破就躲到沈氏身后,任五叔如何威胁都不出来,最后还是赵怀珏自个儿觉得没意思,不再搭理他之后,赵秉安才敢慢慢的把头露出来。“五叔,我记得现任国子监祭酒钟肃卿钟大人和您是同榜进士唉,您和他私交怎么样?”
赵怀珏听到现在那还能不知道这孩子的打算,这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提前进国子监,是不是太急了些,以这孩子的年龄完全可以再等一年,名正言顺的考进去不就行了。再一细想,不对,这小子估计是冲着这次大典去的,这倒是个好主意,既可以增添履历又能多方面开拓人脉,只是钟拱(字肃卿)这个人跟他还真的不是很熟,毕竟他一直外放学道,这两年才调回京城。
“我们多年前倒是有过交往,不过自他外放之后来往就少了,现在你五叔我掌着御史台,以前那些同年没事也不会凑过来招嫌,所以也就能算是个点头之交吧。”
“你可别打什么鬼主意,五叔我身在御史台,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盯着,可不能给你徇私,当然你要是实在等不及,五叔我名下的荫生名额也可以给你用嘛,正好不用等了,马上就能进国子监。”
“五叔!”真是老狐狸,赵秉安要是想凭着荫生进国子监,那他还劳心费力的考科举干嘛,直接去国子监熬资历算了。这种荫生出来的也就比买官稍好一筹,一辈子除非赶上什么大功绩,不然顶了天也就能做到二品,入阁更是没有可能的。除非半道改向决定去沙场搏命,那拜将封爵就得另算了,可那也不适合他不是。
赵怀珏对侄子的恼羞成怒一点也不在意,悠哉悠哉的喝着茶,心里别提多舒爽了,难得能捏住这小子的软脚啊,不好好收拾他一顿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吃的亏。
“婶娘……”赵秉安才不会蠢得想和五叔过招,勉强赢了自己也落不着好。
沈氏让侄子摇得心都软了,这孩子一向和自己亲近,又难得求自己件事,她很难狠下心拒绝,“相公……”
赵怀珏现在只想把那臭小子抓过来暴打一顿,每次都来这招,偏偏他还没办法。最后只能咬牙切齿的瞪了这小子好几眼。“行了,国子监目前的态度还不明朗,不过有消息传出来,几位博士司业已经开始到下面书院寻摸人选了,情况好的话可能就不会特招其他人。”
“那……”
“你是廪生,原本等到明年,考完之后就可以直升国子监。现在吗,要想提前进,那你至少要通五经过六艺,不然你就是进去了,这大典的差事也轮不上你。你可要想好了,好不容易千辛万苦考了个小三元,到时候要是在国子监丢了人,那你刚刚积攒的那点声誉可就算完了。”
赵秉安没有贸然回答,他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直到他确认自己可以应付之后,他才坚定的回答,“五叔,侄儿可以得。”
“行,既然你要往南墙撞,那我也就不废话劝你了,等会儿我就给钟拱修书一封,你自行去国子监争去吧。”
得了五叔明确的答复,赵秉安就不耽误了,跟婶娘黏糊一会后就赶紧回房准备去了,虽然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但多准备一些总不会错的。
看着侄子跨出院门外,沈氏才转头问自家相公,祭天是礼部主持的,按三房和邵家的关系说,安排个把人插到队伍里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啊,国子监那边就更容易了,自家打个招呼,把安儿随便塞进一家书院再选进去不就行了,哪用费这么多事。赵怀珏正悠闲的把玩着茶盏,闻言忍不住挑眉笑笑,这能怪谁,谁让他自己没想到呢。
第48章 国子监(一)
这两天玉涵院里的下人恨不得在脚上裹块布,沾地不出声。原本他们以为自家小少爷好不容易考完院试, 怎么也得歇上几天, 结果喜宴过后这几天, 少爷反而变本加厉更是用功了。以前吧, 还只是苦读,现在连侯府里久置的演武场都用起来了,每天下午不练上一俩个时辰是不会结束的。侯府里不少下人都猜,这十少爷是不是魔障了?
蒋氏更是心疼的厉害,平日里炖好的补品就跟流水一样送去了回文阁,要不是自家老爷再三保证这只是暂时的,她早就冲进去把那堆书全烧了, 哪有这样拼命的。
五爷说话算话, 第二天就送来了荐书, 只是来送信的丫鬟看着赵秉安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她倒是有意透透奶奶的口风,可她怕回去之后五爷收拾她,最后她还是把快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默默的回了灵犀院。
赵秉安可来不及顾及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了, 这摆在眼前的五经六艺可不是什么好过的槛儿,五经尚好一些,他这几年基本都啃了个全,不敢说精通,但要应付问答一类还是够的,关键是六艺啊!礼、乐、射、御、书、数, 其他的都好办,可这射、御两门没几年功底还真的不行。人家都是入监之后选课这些,现如今他却要提前考个遍,想想就心酸。好在侯府是军功起家,府上还供养着不少战场上退下来的教头,再说府上的不少家奴身上都带了点功夫,赵秉安打小也用五禽戏调理着身体,临阵磨枪,三四天下来,也能拿出去给外行人看看了。
时间不等人,赵秉安尽最快速度调整好状态后,就给国子监钟祭酒递了拜帖和荐书。钟拱收到书信后足足呆愣了半刻钟,这小子是要来国子监踢场子是怎的,他还从没听过未入学就请考五经六艺的,真要是都学的差不多了,你还来国子监干嘛,时间多的没地用啊。结果再三敲读赵怀珏的书信后,他觉得这孩子可能是被他亲叔父给坑了一把。
感到好笑的同时这件事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那孩子要真是能一连串考出来,那最起码也具备乡试的能力了,放在国子监好生打磨几年,说不定等下一届恩科,可以放出来打击一下江南那边的气焰,不能总让南边那群人看他们儒学的笑话不是。
收到拜帖的第二天,钟拱特意空出一天时间,把赵秉安领去了太学馆甲戌年的几个班上,也就是去年末刚刚升上太学馆的这一届。他们俩到的时候,西馆里还剩下两个班,看那情景,好像是在手谈。赵秉安有些茫然,不是考试吗,怎么什么都不问就把他给领进来了。
钟拱对赵秉安疑惑的表情视而不见,两人就站在棋局旁静静观望。没过多久,执黑棋的那位就开始踌躇了,连下两步错子之后就再也走不下去了,这时钟拱动了,抬手示意败局的那位站起来之后,就把赵秉安推了过去。这下,旁边围着的人都开始忍不住小声谈论了起来。原本太学馆就是国子监里的高等学馆,能进入这里的起码都有几分才华,而且大家基本上都已经在国子监里入学了几年,彼此之间大多熟识。祭酒大人突然带过来个面生的小子原本就挺惹眼,现在又这般作态,让人不禁对这个小不点更起兴趣。
赵秉安对面的那个蓝衫青年倒是淡定的很,不慌不忙的收完棋子后,还特意对他笑了一下,或许是把他当作祭酒大人领来太学馆见识一下的无关小子,连开盘猜先都没用,就把黑子推给了赵秉安,甚至连先行的机会都让给了他。赵秉安腼腆的冲他回笑了几下,也没推辞,顺手就在中腹落下了一子。“噗嗤……”周围好多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金角银边草包肚,这小子到底懂不懂下棋啊,哪有开局落中盘的,真是丢死人了。
蓝衫青年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果断的将棋子落在一隅,赵秉安略加思索,旋即镇头。蓝衫青年对“镇”视若未见,继续掠占实地。赵秉安倒不急,慢慢的蓄压夺势,不过三十步,白棋的腹地便被他截成了好几段。这时,对方也意识到不妙了,有意回防,偏偏赵秉安下脚处极为刁钻,看似松散,实则未留活地,这让对方的棋子难有回头之路,这蓝衫青年寻摸了好一会儿,刚要孤注一掷往黑子密落处截杀,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句咳嗽声,一个身着竹青色直缀的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对啊,这里可以用鼻顶解啊。青年踌躇了好一会儿,手上的棋子就是落不下去。仗势欺人,借助外力,尤其对手又是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总让他觉得不光彩,只是再不下,恐真就要当众认输了,这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结果他犹犹豫豫的刚落子,旁边一颗黑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了,呃,白筋上!所以说他刚刚那一手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大片江山?旁边人也忍不住轻呼起来,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赵秉安微微一笑,别的不敢说,唯独棋艺一途他比应付五经还来得从容。要知道入学起他就在邵雍手里整整打磨了六年,前几年他老不开窍,后来为了应付师傅的恶趣味,他几乎把所有市面上能搜得到的棋谱都啃了下来,吃透之后融会贯通,现在就算是和他师傅对战,他也基本都能打个平手,偶尔还能小胜几回呢。
所以刚才钟大人推他过来的时候,赵秉安面上虽有些恍然,但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也知道,要想快速融进这群天之骄子里面,谦虚谨慎是不够的,把自己过硬的实力打出来才是王道。所以,刚才一开局他让了一大步,就是为了让后面的这反转的效果更加出彩!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都还在他的预料之内。
钟拱觑眼看着团座上笑眯眯的少年,真是和他那位叔父一个德性,就爱扮猪吃老虎。想起那位,他心里还是略微有些酸意,毕竟都是一科恩榜出来的。人家早就青云直上,成了手握重权的朝堂大员,他呢,还得在这国子监里熬着啊。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的人物,当初走学问这一途也是他自己选的,现如今的境况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对面旁观的青年们看祭酒大人没发什么话,也都按捺不住的下场了。先是那位竹青色直缀的青年,而后众人看他不敌,又接连派出来两位略年长的学生,说实话,太学馆的水平绝对是够的,后面几局赵秉安赢得都不是很轻松,也幸亏他们就下了这几盘,再拼下去,他的状态恐怕是撑不住的。
对面一班学生脸上都有些热,毕竟他们不久前才笑话过人家,现在却被人打的无还手之力,这实在是有些丢人。赵秉安当然不会任这种尴尬的气氛持续下去,与他的目的不符不是,起身理袍,恭敬长揖,“后辈赵秉安见过各位仁兄。”
礼文互已,乃不乐回。人家都抢先见了礼,太学馆里的这班学生也就不好太摆脸色了,再说,他们其实对这个棋艺高超的少年很有几分兴趣的。倒是赵秉安旁边的这群学生,听到他的姓名后,有人突兀的问了一句,“你是永安侯家的小子?”赵秉安转过头去,是一个面容有些憨胖的青年,比他身高一头,五官上有些熟悉,但没想起来姓名来。
拱手躬身,赵秉安轻笑着答了声“是。”“永安是家祖丞爵,家父排行数三,任职工部,小子家中行十。”他这么一说,不少人就都知道了,这位不就是京城里最近传的挺响的小三元嘛,怪不得能有如此本事。
刚才出声的那个青年听到赵秉安肯定的回答后,脸上的笑容瞬间亲切了些,“在下颖川伯府魏世宁,久仰贤弟大名。”
颖川伯府,那不就是镇远将军府的姻亲,赵秉安他姐未来婆婆魏氏的娘家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门人差点擦过边去。他刚才就想说有些面熟,现在看来是和他那位未来姐夫有几分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