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或许如此,只有一人除外——整艘邮轮千余名乘客中,唯一的死者就是神崎丽美太太。
搜查结束后,“蓝宝石号”继续按原航线向福冈驶去。海上自卫队队员们逮捕了石田和神崎,也向所有当事人询问了简单口供——石田坚称整个计划都是他一人策划并实施的,通过事先设局追求因为无法生育而担忧地位的响子夫人,利用她想害死樱井先生和美智子谋取财产的想法,将蟹笼和炸药运上“蓝宝石号”;等到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厅参与抽奖时,再通过中央空调释放乙醚,将现场所有人迷倒……至于目的,则是报复神崎在十五年前的狙击任务中射杀了他的叔父,以及彻底毁掉他“国民英雄”的声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了。”当看到被带出船舱的神崎光马时,我将手中的点心随手丢给了船舷下一头撒娇的小逆戟鲸,“那个男人,警队中的狙击神话‘野铁炮’,已经被他摧毁了。”
“啥?”狸猫不解地转回头,“虽说是杀人,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被重判的吧?”
“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他已经从内而外被打败了。”望着低垂着头,目送妻子被抬上巡逻船的神崎光马,我忽然感到一阵凄凉——那个两天前还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男人,如今眼神宛若死灰,毫无生气,“作为一名狙击手,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是坚信不疑的信念和自信,而今这两样东西从他身上都已经看不到了——这正是石田处心积虑十五年所要达到的目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恐怕一生都无法从懊悔与自责的噩梦中醒来。
他已经无法再开枪了。
第五话 姑获鸟
有些事情,可以被金钱带走;有些事情,可以被经验冲淡;有些事情,可以被岁月淹没……有些事情,永不磨灭。
三十年前。
当所有的现场照片被一字铺开摆在桌上时,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片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女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她身上所盖的那套破损严重的学生制服,我压根无法将“她”与街上那些鲜活明媚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是我自战争结束后见到的最为悲惨的尸体——单眼被毁,身上遍布烫伤和淤痕,大腿根部被剜下一块皮肉,被砂砾掩盖的脸庞浮肿发青……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我收起桌上的所有照片,凝视对面那憔悴而坚毅的妇人:“那么,渡边夫人,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找到他们!用您的力量找到他们!”妇人双眼发红,用几乎是从牙关中迸出的声音,一句一顿地说道,“惩罚他们!惩罚这群杀了小纯的混蛋!我要他们以死谢罪!”
“可是您刚才说,这案子警方已经结案了吧?”
“是的,因为凶手都是未成年人的缘故,也因为主犯之一的父亲是此地不良社团‘仁王组’的组长之一。”妇人咬着下唇垂下头去,以充满愤恨的表情握紧双拳,“虽说抓到了其中一人,可迫于压力,警方连具体案情都不敢对外公布!剩下的四人在案发后就一同消失了,我要您……我要您用您的力量找到他们,为小纯复仇!”
“……抱歉,这案子我不能接。”思索良久,我将案宗合上,推回到她的面前。
“为什么?槭小姐,您不是灵媒侦探么?”妇人抬起头,一种尖锐到无法直视的眼神望着我,“钱……钱的话要多少都没有问题,我会想办法……”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能插手警方已经了结的案子,也不能将能力用在私刑上。”我努力定了定神,坚决回答——并不仅仅是因为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必须回到山中闭关,也因为此时此刻,我从眼前这名年轻妇人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近乎于妖邪的恐怖杀气。
“……即便是看了这些以后,您也不愿意帮助我吗?”妇人拿起档案袋,以垂泪的双眼瞪视我道,“即使知道了小纯所遭遇的一切,即使看到了她的惨状……你,也和那些人一样铁石心肠吗!”
“正因为看到了她的遭遇,这案子我才更不能接!”抬手制止因为担心想要上前来圆场的勘五郎,我站起身来正色道,“我很难相信在找到他们以后,您不会以同样、甚至更加残忍的方式对待他们。您需要用五条性命去祭奠您的女儿,可这么做会毁了您的余生,会招来妖魔附体!您会以血为乐,和那些人并无区别!所以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您还年轻,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仇恨和恶念过完一生。”
“那么,小纯的生命……她那纯洁无瑕的生命,该由谁来偿还呢?”妇人眼里的泪光蒸发殆尽,只剩下如火般炽烈的杀意,“我不会放弃的!即使穷尽一生,即使会招来妖魔,即使会毁了我自己……我也要找到杀死小纯的凶手,以血洗血!”
“抱歉,我无法帮助您,渡边夫人。”我低下头,深深揖首,“请原谅。”
妇人带着档案袋摔门而出,勘五郎目送她出去,回头有些不忍地询问我:“这样好吗?太可怜了。”
“如果有充分的准备时间,我倒是可以安排个局来净化她心中的戾气。只是还有十八天我就必须回到高野山中隐居了,时间上来不及。”我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果仓促帮她找到犯人,只会带来更惨烈的后果。你也看到了,以她现在的身心状况,很容易就会成为招致妖魔寄居的‘容器’。”
“那……该怎么办?”
“只能祈祷时间能抹平她心里的伤痕了。”我长叹一口气,起身弹了弹衣袖,“关门吧,‘灵能侦探巫条槭’这一身份就到此为止,收拾行李准备回山上去。”
侦探社的大门在身后徐徐合拢,这只是我冗长一生中对人世的又一次暂时告别。
一
作为国内最有实力的三大零售商之一,冈田财团新百货大楼的开业典礼,自然是受到了业内与民众的一致关注。位于札幌市中心,拥有七层营业楼层,占地面积五百余平方米的新百货大楼被命名为“爱媛大厦”,从一楼到七楼分别经营母婴用品、儿童服饰与玩具、洋装和时尚品牌服饰、电子产品、餐饮、家装,以及电影院和舞台剧院等,是一家设施完备装潢精美的购物与娱乐中心。
如此规模的购物中心,其开业仪式自然也是人头济济高朋满座。冈田财团目前的当家人冈田茂的再婚妻子,冈田永子夫人代表财团作为嘉宾主持招待贵客,并在七楼的剧院内举办了一场免费的媒体发布会和答谢晚宴,邀请北海道乃至整个日本的时尚人士与媒体记者前来采访。
我和勘五郎也有幸得到了两张答谢晚宴的入场券(至于方法就不传授了),于开业仪式当晚盛装步入会场。爱媛大厦不愧为“札幌市新的娱乐与商业之明珠”,其琳琅满目的品牌专卖店和精心设计的内部装饰无一不让人赞叹不已。在一众时髦女子艳羡的目光下,我和勘五郎手持请柬进入了七楼主会场——剧院大厅。此次的时尚发布会不仅包含了众多一线品牌的现场走秀,还有许多当红艺人出席献艺,甚至更有些高档奢侈品品牌会提供现场试用和礼品派送……如果让那些无缘进入会场的女孩们得知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蹭饭,真不知道会收获什么样的表情。
以优雅的上流阶级的仪态进入会场,眼前奢华的舞台布景与灯光让人几乎为之晕眩。我们跟随人流寻找着请柬上书写的坐席,圆桌上已经摆放有点心和饮品,身边不时有或妖冶或清雅的香水味儿擦肩而过,伴着或热情或礼节性的寒暄此起彼伏……待所有贵宾依序入席后,风韵犹存的冈田夫人以盛装之姿走上舞台,向列席的诸位的到来表示了感谢。在简要介绍了爱媛大厦的布局情况和未来几个月内即将举办的酬宾活动后,冈田夫人请出了本次晚会的娱乐主持,一场热闹的小型娱乐晚会随即开幕。
虽是私人主办的演出活动,但从节目单上仍旧可以看出,冈田财团对爱媛大厦开业造势的不遗余力——不仅主持人是北海道家喻户晓的谐星惠比寿先生,表演嘉宾更是囊括了影视、小品、歌坛、杂技等各界名家,可谓是星光熠熠。在某当红男子偶像组合的一曲劲歌热舞之后,有“魔手幻法师”之称的著名魔术师宗像术茂带着女儿兼助手礼子登上舞台,向观众致意。
魔术虽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表演项目,但宗像父女的演出还是让众人颇为期待——不仅因为父亲宗像因为大胆诡异的手法在业内赢得的“魔手”之名,也因为他女儿礼子的创意精神,使得父女二人在传统观众和年轻人之中都极有人气。礼子今年刚满20岁,自两年前开始与父亲同台演出后,两人联手改良了一批魔术节目,使其变得更具舞台效果和奇幻魅力。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二人的经典节目:《人偶拼图》,不同于以往“大变活人”之类的传统剧目,宗像可以在舞台上将处于黑箱中的“女儿”分成几段肢体分别取出,最后又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合成“礼子”并复活……这种看似恐怖又充满想象力的风格,正是宗像被称为“魔手”的由来。
父女二人绕场一周后,灯光渐暗,演出正式开始,在节奏低回阴森的音乐伴奏中,一身性感魔女装扮,拥有一对可爱笑靥的礼子被父亲装进了横置的黑箱中。从黑箱留出的窗格里,仍可以看见礼子的笑脸和伸出的右手。宗像推着黑箱在舞台中央转了一圈,向观众示意并无玄机,接着,在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中,宗像拽住礼子不断挥舞的右手用力一拧——女儿的右手被他生生扯下!断手切口整齐,没有血迹,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引来了台下观众的一片惊呼。
然而箱中的礼子看起来似乎仍然神态自若。在右手被父亲拔除后,她又把左手伸出,让父亲如是扯下收纳入匣,放到一边;待双手摘除完毕,随后便是右腿、左腿……最后,在强烈的灯光闪烁和鼓点声中,礼子的头颅也被宗像抓住,一把拎了出来,并立即覆以红布。
伴奏音乐和舞台灯光诡魅而压抑,几乎让观众们透不过气来。坐在前排的几名贵妇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在一束追光的投射下,宗像小心翼翼地打开黑箱,将礼子无头无四肢的残躯抱了出来,放在舞台另一头一架斜倚的水晶棺里。棺中铺满了鲜红的玫瑰与丝绒,宗像在其中拼凑着“女儿”人偶娃娃般僵直的肢体,待身体已恢复如前后,他抱着盖有红布的头颅,以华尔兹舞步一般的动作旋转着走向水晶棺,将其送上颈项,随即大喝一声,抽掉了头颅上的红布——
烟雾腾起,音乐骤停,然而红布下出现的却是一个酷肖礼子的树脂娃娃人头,毫无生气地瞪着台下观众,并无反应。
宗像愣住了,但舞台经验老到的他随即向观众作出了一系列夸张表情和动作,暗示这不过是表演环节中的一部分。他将红布重新覆盖上娃娃的头颅,绕场一周,再度回到水晶棺前,抽下红布大喝一声——什么变化也没有,红布下显露出来的仍旧是一脸无辜的树脂娃娃脸,什么都没有发生。
宗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行走江湖三十载,从没有在舞台上遇到过这样窘迫的情况。台下已有观众看出端倪,安静的会场大厅内响起了刺耳的嘘声。宗像表情尴尬地转身鞠躬,向观众们行礼以示歉意。按照杂艺表演的规矩,即使演出失败,所有演员也必须列队向观众致意后,方可谢幕。宗像忍着怒气叩了叩黑箱的顶盖,示意礼子出来谢幕,可连敲了两遍,里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观众席中已是笑声四起,人们都在交头接耳,有人打赌这会不会是刻意安排的新节目小插曲,有人则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宗像父女出丑。狸猫此行前来完全是奔着之后的答谢晚宴,自表演开始便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却忽然一个激灵正坐起来,抽了抽鼻子道:“血腥味?”
“什么?”我放下手中刚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慕斯,转头盯着勘五郎貌似清醒的侧脸,“在哪里?你没睡迷糊吧?”
“没有,肯定是血腥味,就在那里!”勘五郎神情严肃,压低了声音向我示意舞台中央的黑箱——灯光闪亮的舞台上,宗像正满头大汗地拆卸着黑箱上方的挡板。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宗像顾不得自己的演出机密可能会被泄漏,竟当众就把黑箱整个儿大卸八块。
会场内忽然响起一阵哀号,一些观众站了起来,探头张望想看到舞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宗像仿佛失控的野兽般一下扑倒在舞台上,黑箱被他彻底掀翻,留有暗格的底层显露出来,礼子随之完整地滚落舞台——只不过此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尸体。紧身魔女服裸露的背部涌出大量鲜血:她的肺叶被人从脊柱沟两侧拉了出来,无力地耷拉在背上,远远望去,宛若两片猩红的羽翼。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这个案子,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接下。”一个月以后,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宗像带着另外几个中年人出现在了我在札幌市郊租下的临时事务所内。那五个中年男女着装各异身份迥然,但都无一例外地神色焦虑,狭小的房间被一张无形的黑网紧紧笼罩着,谁都没有抢先说话,仿佛一根火柴就可以把整个房间烧毁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地小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