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素来被视为湘军的私人地盘,马新贻的前任曾国藩因平定太平天国功盖天下,连当今皇帝(同治皇帝)和太后(慈禧)都要忌惮三分。湘军虽然已经解散了大半,可是退伍后就地安家落户的人极多,江宁由此得了“湘半城”的称呼。这些人靠军功发家起身,转业后依旧横行地方,恣意不法,造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当初朝廷决定派马新贻到两江,就是想要借他的手彻底收拾好湘军这个乱摊子。马新贻是文人出身,却素来精明能干,自步入仕途,所到任之处多有政绩,是出名的能员和好官。可是唯独到了两江这块地方,他开始水土不服了,花了两年时间,还没有完全在两江站稳脚跟。偌大的两江,只有这四营新兵,才完完全全地是他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马新贻不由得感到一阵燥热。刚好另一名小妾郑氏端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进来,马新贻顺手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只听见郑氏说:“大帅,外面天黑着呢,怕是要下雨了。”
马新贻一言不发地将碗塞回她手中,从金氏手中取过顶戴花翎,自己戴上,走出了内室。家丁张荣正候在门外,当即上前见礼。马新贻摆了摆手,抬头看天,果如郑氏所言,阴沉沉的天幕上彤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他却没有丝毫犹豫,抬脚便往外走去。
外面花厅中,喻吉三、叶化龙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到马新贻出来,一齐躬身行礼。喻吉三上前打了千儿,小心翼翼地禀道:“大帅,今儿恐怕去不成校场了。”顺手指了指门外的天。马新贻脸色一沉,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反问道:“雨不是还没下吗?”领先向外面走去。未及跨出大门,雨点已经如倒豆子般地滚落下来。
天公如此不作美,马新贻也无可奈何,只好回头对喻吉三说:“阅射推迟一日。”
喻吉三应声退下后,马新贻有些闷闷不乐,独自来到官廨东侧的书房。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进士出身的人,却要靠军功起家。想到这一层,马新贻自己都要苦笑了。这也算是时代的特色吧,不独他一人,他的前任曾国藩也是如此。曾国藩因平定太平天国被封一等勇毅侯,以文人身份封武侯,开大清立国以来之先例。内乱确实给了更多人向上爬的机会,倘若没有湘军,曾国藩可能至今还只是个吏部侍郎呢。而他自己,倘若没有内乱,他能坐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吗?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小指粗的水柱滂沱而下,如蛟龙得水,翻江倒海。这是江宁今年最大的一场雨,一解入夏以来炎热的暑气。但这一天也是马新贻自任两江总督以来第一次未能按时循例阅射,他心中开始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危机感。
马新贻发了一会儿呆,便坐下开始批阅公文。一种无形的阴霾始终笼罩在他心头,以致他阅览公文时很是心不在焉。他如此心事重重,竟然没有留意到房顶有两处正在漏雨,直到小妾金氏端了茶汤进来,险些被积在地面上的雨水滑倒,惊叫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的金氏放下茶盏,忍不住抱怨江宁府衙门的陈旧,刚说了一句,见到丈夫脸色难看,随即住了口,讪讪退了出去。
环顾狭小的书房,马新贻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身为两江总督,却还没有自己的总督衙门。原来的两江总督署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所建的汉王府,位于江宁城正中,极具气势,是块难得的宝地。昔日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均爱其江南特色的园林,选择此地为“行宫”。后来太平天国攻占了江宁,天王洪秀全也看上了两江总督署,将其改建成了天王府,据说不惜成本,光是中心建筑金龙殿就有五间八架,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号称“神仙窟宅”。尤其有意思的是,在这座雄壮瑰奇的大宫殿中,除了洪秀全父子外,再没有其他男人。太平天国有所谓禁欲的制度,实行男女分营,但天王洪秀全自己却不遵照执行。不过,偌大一座天王府,里里外外全部是美丽的女子,莺歌燕舞,想来也是一大奇观。可惜六年前,太平天国败亡后,天王府被最先攻入城中的曾国荃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大火足足烧了十多天,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才将大火浇灭。
倘若天王府不毁,肯定会再次成为大清的两江总督署,那么他马新贻也应该有机会见识一下当年天王洪秀全是如何的穷奢极侈。可惜,“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这一切都被曾国荃和他的吉字营给破坏了!不仅天王府化作了一片废墟,江宁也四处是残垣断壁、碎砖破瓦,连一株完好的树木也找不到。连当时的两江总督曾国藩看了都感慨万千,甚至不打算在江宁重置两江总督署,而是准备移署到扬州了。
曾国藩曾经创作过不少军歌,专门教习湘军。其中《水师得胜歌》的结尾唱道:“仔细听我得胜歌,升官发财乐呵呵。”要论升官,数曾国藩升得最大;要论发财,则首当其九弟曾国荃。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被曾国荃俘虏后,在木笼中写下《自述》,其中特别提到:天京城中有圣库一座,里面全部是天王洪秀全的珍藏;而天王的长兄和次兄还各有宝库一座,里面全部是稀世珍宝。但这批巨额宝藏却在天京被攻破后神秘失踪,去向不明。湘军主帅曾国藩上报朝廷时,特意强调说,湘军攻克天京后除了两方“伪玉玺”和一方“金印”,别无所获。当然,只有傻子才会相信曾国藩的话。
面对沸腾的物议和朝廷质疑的目光,曾国藩虽然底气不足,却也不得不竭力辩解,说:“并无所谓贼库者。”意思是说根本就没有李秀成所提到的圣库和宝库,并抢在朝廷钦差到达之前,急不可待地将李秀成杀死。李秀成一死,圣库、宝库一事便死无对证,这是典型的杀人灭口。然而,曾国藩可以杀掉李秀成,却封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时人都知道太平天国实行军事共产主义,财富高度集中,其纲领《天朝田亩制度》中对“圣库”制度作了详细的说明和规定:“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匀,人人饱暖矣。”核心要点就是将全体民众的财富集中管理,民众所需皆从国库支取,强调绝对平均。平均未必是真,但财产高度集中却是绝对的事实。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之初,累计财富已经达一千八百万两白银,专门在水西门灯笼巷设置“圣库”,并派有六名专职人员负责日常的管理。
据公开的记载,洪秀全的圣库私藏中有一翡翠西瓜,是圆明园中流传出来的。翡翠比篾筐还大,上有一裂缝,黑斑如子,红质如瓤,朗润鲜明,浑然天成,为举世无双的宝物,洪秀全爱若至宝,从不肯拿出来示人。结果这件宝贝后来出现在曾国荃手中,此为曾国荃抢夺圣库之明证。
李秀成提到的圣库肯定存在,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那么,这座圣库到底有多少丰藏呢?
根据太平天国“圣库”制度的规定,凡藏金一两或银五两以上不缴者,按律问斩。个人手中财产不能超过五两银子,其余的自然都集中到了圣库,可想而知圣库是如何的“金银如海,百货充盈”了。除了圣库和天王府外,其他王府、将军府也都有大量藏金。
毫无疑问,湘军及曾国荃入天京后大发了一笔横财。那么,曾国荃个人到底捞了多少好处呢?
有公开的记载说:“宫保曾中堂之太夫人,于三月初由金陵回籍,护送船只,约二百数十号。”既然曾国藩一再强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什么货财都没有,全无所得,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护送船只呢?显然,船上全部是金银珠宝。曾国荃到底得了多少财物,没有具体资料记载,当时的局面混乱,又是鼠窃狗偷,也无从统计。不少史书估计说曾氏天京一战获资数千万。数千万两银子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数十亿,在当时更是非常惊人的资产。鸦片战争以前,清朝国库历年多有结余积储。乾隆四十六年(1781)户部存银多达七千余万两,曾国荃堪与之比;嘉庆十九年(1814),户部库存银为一千二百四十万两,曾国荃至少三倍之;到道光三十年(1850),户部存银大为下降,有一百八十余万两,曾国荃至少三十倍之;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由于军费开支猛增,咸丰三年(1853)时,户部仅存银二十二万余两,曾国荃至少一百五十倍之。说其富可敌国,一点都不为过。
除了曾氏兄弟外,湘军的大小头目也都发了大财,连军中伙夫都腰缠万贯。天京城中四十岁以下的女子都被抢劫一空。长江之中千船万闸,日夜川流不息,都是运往湖南的装满财物和女人的船。之后的几年,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及湘鄂,朝野议论纷纷,连恭亲王奕?(道光皇帝第六子,咸丰帝异母弟,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名王重臣)在京城听说后都很是不满,慈禧太后更是心中不快。
正因为太平天国的巨额财富尽数落入湘军将领之手,曾国荃为了掩饰自己一战暴富,才有意纵火焚烧了天王府。清廷对太平天国之贮金一直极为关心,一度下令追查。曾国藩则全力为湘军掩饰,极力为曾国荃鸣冤,说:“吾弟所获无几,而老饕之名遍天下,亦太冤矣!”“老饕”为时人给曾国荃起的外号,意为贪吃、好吃。那么,曾国荃真的冤枉吗?
湖南人王闿运曾不无讽刺地说:“曾侯工作奏,言钱空缕。”意思是曾国荃买笺纸都要一掷千金。若非富得流油,何至于如此。王闿运本人是有名的湖南才子,与湘军关系密切,曾多次劝曾国藩自己当皇帝,还应邀修《湘军志》一书。以王闿运与湘军的亲密关系,他的话断然不是空穴来风。就连曾国藩幼女“满小姐”曾纪芬也说她九叔曾国荃“每克一城,奏一凯战,必请假回家一次”,实际上就是请假将抢劫的财物运回老家。而运回去的金银则被用来大肆购买田产,正因为曾国荃抢购土地到了疯狂的地步,当地人才将他称为“老饕”,以此来讽刺他的贪婪。
[王闿运,字壬秋、壬父,号湘绮。湖南湘潭人。早年饱读史书,文采斐然,中了举人后多次到北京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他在京城经常参加友人诗会,因才高八斗而轰动一时。当时朝廷重臣肃顺非常重视人才,其幕僚大多都是汉人。肃顺经常说:“满人除了会要钱,还会做什么?当今国家有难,非用汉人不可。”他平时对满族官员十分苛刻,对汉官却非常恭敬。有人表示不满,肃顺则说:“咱们旗人都是些混蛋!瞧那些汉官,个个才思敏捷,运笔如飞,哪里得罪得起啊。”肃顺非常赏识王闿运,奉为座上宾,赠予名贵的俄罗斯贡酒,将最重要的文书都交给王闿运起草。有一次咸丰皇帝看到肃顺呈上的公文,赞赏不已。肃顺如实告之:“是湖南举人王闿运所写。”咸丰皇帝很是惊叹。王闿运一时成为京城的风云人物,与肃顺幕府里的李榕、严咸、黄瀚仙、邓弥之、邓保合称为“肃门六子”。咸丰皇帝死后,慈禧太后发动政变,诛杀了肃顺。时在山东的王闿运听到消息后,十分悲痛,赋诗道:“当时意气备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并且不顾被株连的风险,暗中周济肃顺的家人。王闿运一生都视肃顺为知己,直到晚年与人聊起肃顺时,还大声说:“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泪水涔涔而下。肃顺倒后,王闿运改投曾国藩门下。不过他为人狂狷谐谑,大胆妄为,与谨小慎微的曾国藩完全不是一路人,加上不愿意屈尊成为曾国藩的幕僚,一直只是以清客的身份交往,很快就因为被冷落而离开。太平天国失败后,曾国藩想要以修志来纪念表彰湘军的“功绩”,这时候,他想到了学富五车又很熟悉湘军的王闿运,便派长子曾纪泽出面,请王闿运修《湘军志》。王闿运倒是很干脆,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两年后,一部十一万字的《湘军志》摆在了曾国藩面前。曾国藩看后瞠目结舌,原来书中除了褒扬湘军的战绩外,还详尽地记述了湘军初期曾屡战屡败的真实状况,其中包括他本人兵败欲自杀的狼狈,曾国荃破天京后烧杀淫掠的丑行,以及湘军将领的腐败、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等等。这样一本书,自然在湘军将领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曾国荃大骂道:“亏得王闿运还是熟人,怎么这样胡说八道?”甚至一度想要杀掉王闿运。最后还是曾国荃逼迫王闿运交出了《湘军志》原版,销毁了事,但《湘军志》已经流传开来。曾国荃又另请幕僚王定安撰写《湘军记》,试图消除《湘军志》的影响。但《湘军记》无论是真实性还是文笔都很难和《湘军志》相比,后世有学者称《湘军志》“文笔高朗,为我国近千年来杂史中第一声色文学”。清朝灭亡后,王闿运坚决不剃辫子,成了一名著名的遗老。袁世凯当上临时大总统后,图谋复辟,见到王闿运名望很高,便聘他担任国史馆长兼总统顾问。王闿运站在清朝遗老的立场,在国史馆的大门上贴了副门联:“民尤是也,国尤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联中暗藏“民国”、“总统”,关联时局,讽刺辛辣。不久,袁世凯复辟潮中,王闿运托词离任,后病死于家乡。王闿运一生仕途坎坷,确如他写给自己的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但其在教育事业上颇有成就,有弟子数千,其中著名的有杨度、夏寿田、廖平、杨锐、刘光第、齐白石、张晃、杨庄等。]
在太平天国的问题上,曾氏兄弟的话不可信是有明证的。曾国荃攻占天京后,忙于抢劫财物,太平天国的首脑一个也没有抓住。天京城破时,天王洪秀全已经服毒自杀而死,但幼天王洪天贵福和忠王李秀成两个最重要的首脑人物却都趁乱逃出了天京。曾国藩报功心切,竟然上奏说太平天国所有悍贼均已经被剿亡,幼天王洪天贵福已经积薪于宫中,举火自焚而死。如此一来,就凸显了曾国藩和湘军在镇压太平天国上有无可争议的首功。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曾国藩的奏疏。时任浙江巡抚的左宗棠第一个跳出来质疑,认为湘军是在谎报军功,幼天王洪天贵福已经逃到湖州一带。左宗棠出自曾国藩门下,号称“湘中第一幕僚”。昔日曾国藩在靖港大败于太平军,走投无路,几近自杀,湘军也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湖南地方官员已经拟好了奏疏,请求朝廷罢遣湘军,是左宗棠力挽狂澜,用计让曾国藩东山再起,曾国藩由此评价左宗棠说:“才可独当一面。”时人也有“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语。但左宗棠为人刚直清高,慷慨激昂,是非分明,疾恶如仇,他从天京出逃难民口中得知幼天王洪天贵福已经顺利逃走后,不顾与曾国藩十几年的交情,断然上疏揭发曾国藩的私心。
左宗棠奏疏一上,曾国藩就有欺君罔上的嫌疑,清廷当然十分不满。曾国藩生平自命以诚信为本,尽管心中有鬼,但为了面子,却不得不态度坚决地予以回击,于是上疏暗示左宗棠之所以虚张声势,不过是想邀功请赏;继而又反咬一口,说左宗棠放走了杭州陈炳文以下“十万长毛”。左宗棠得知后,又上疏为自己申辩,并对曾国藩大肆口诛笔伐,言词极为激烈。正当两名重臣你来我往地大打嘴仗的时候,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西被清军发现,曾国藩才不得不住了嘴。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左宗棠的怀疑不虚,而曾氏兄弟则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