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后的上元夜。他刚好粗粗写成了初稿,便命人拿来给她看。她翻看间发现署名陌生,提出疑问,他解释说那是他从前的表字。
他署的是文素。
文素的确是他从前的表字,不过后来早早弃用了,倒是没多少人知道。
手稿太长,她拿了去慢慢看。还稿子时,她附上了自己的感想和提议。他看后深觉获益匪浅,只是他越加奇怪她哪来的这些高远见地。纵然她出身书香门第,也不能解释她的居高临远。
这样的识见高度,不是多读书就能有的。他也读了不少书,但很多时候都思虑不到她考虑的角度和层面。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数术著作,里面都没有她那种独到的思路。
抛开他对她的感情不论,他也的确是对她心悦诚服的。他虽然后来不再如从前那般封闭自己,通透了人情世故,但眼光心性仍旧十分高,极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而她是这世上最让他叹服的人。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她像一个谜一样,令他看不透。
不过他看不看透她都不重要,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着面都还是两说。或许他余暇时一心著书才是正经。
云家与那些世家阀阅一样,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觊觎他位子的大有人在。他无妻无子是很大的劣势,别有居心者在人后怎样编排他,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也并未急于娶妻——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比之昔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那些伎俩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不想。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话不投机半句多,娶个不想娶的人回来没准儿反而打扰他的清静。可子嗣的问题终究是逃不过的。嫡系本就衰薄,假使真从子侄辈里选一个过继来承嗣,祖母若泉下有知,必阴灵不安。亦且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而为,是以他仍旧要娶妻延子嗣。
但道理他虽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却仍旧一直在拖,一直在回避,潜意识里想拖到不能再拖为止。
这十几年下来,他变得越来越冷静自持,但心内的波澜始终都未平息。
弘治十八年,宫中忽传讣音,皇帝升遐。他听闻御风禀报说她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担心她出事,当即就想去看她。但这实在不现实,他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痛挣扎,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在御风惊奇不解的目光中从外书房疾步而出,在院中独立许久,脑中乱纷纷过着这十几年间的诸般影像。
他觉得他应当从这种境地里脱身出去,但心绪情感并不受他控制。
即便皇帝不在了,她也不会属于他。一切早在她当初入宫前辞行时那一转身间便定了分晓。
他踟蹰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去看看她。
上一次见她还是弘治十二年。又是七年后的重见。
她还如当年一样美,但变得少言寡语、神情寡淡,整个人都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着对面沉静坐着的人,一时间有些出神。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当年他们初遇的那家茶楼。她入宫之后,他将那家茶楼盘了下来。他平日里会时不时拨冗去那里看看,在他们曾经对坐过的地方坐一坐,出会儿神。
他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在缅怀什么。当年那个他无甚可缅怀的,若说是缅怀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除非居明明承载得更多。但除非居那里他其实已经不常去了,甚至早就摘了除非居的匾额。
他觉得他心里压了太多情绪,想宣之于口,但又心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他与当初相比变了好多。他点头承认,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言谈。然而,其实他当时有一瞬的怔神。
纵然我变得再多,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我爱你。
他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没将这话说出来。
认识她二十年,他从未直白地对她道出过爱意。一开始是怕唐突,后来便是没必要了。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尴尬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