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乔儿懂我。”
漪乔一时缄默。
他的母亲纪氏一直都是他心底的结。他虽然几乎不提往事,但漪乔一直都知道,他始终对母亲心存歉疚。为当年那场认亲的代价,为没能在母亲跟前躬亲尽孝,或许也为他当年的无力保护。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就好像朱元璋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饿死,等到自己后来当了皇帝却已经寻不见父母当年葬处一样。
祐樘当年登基之后,曾经派人去广西找过纪氏的亲族,结果亲人没寻见,却只找来了两个冒认皇亲骗富贵的。这是弘治二年的事情,其时漪乔尚未归来,所以她是随后知道的。后来见实在寻不着,廷议之下,祐樘便依照太-祖皇帝给马皇后父亲立家庙的前例,给外祖家在广西立了家庙。
他当时本就是无奈作罢,如今有了机会,想亲自去寻访一番也可以理解。
漪乔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我随夫君一起。”
“这是自然,原本就是要带着乔儿一起的,”他冲她笑笑,“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再陪乔儿在京郊转转,我们就启程。不过……”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我们走这一遭没有个把月回不来,乔儿要不要在启程前去看看你的伯坚哥哥?”
漪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记下了她方才的话,不由喷笑道:“我方才说我是想起了孙伯坚才替王守仁不平是说笑的,我和孙伯坚又没什么交情,哪来那么大感慨。”
她见他转头看窗外不理她,忍不住捂嘴笑,又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哎呀确实不是因为他嘛,我是想起了我自己。”看他转眸看过来,她嗔道,“我也是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人啊!要是有人敢把我的一流重点换成二流,我非跟他拼命不可!将心比心,我就很同情王守仁嘛。”
他往迎枕上靠了靠,这才道:“那就好。”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她,“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样的世界,乔儿还需要考功名么?”
漪乔“噗嗤”笑了出来。她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自语道:“要是能带你去看看就好了。”她嘀咕间抬头看到他正微露好奇地看着她,霍然愣了愣。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实在漂亮,瞳仁乌黑明亮,被四周金澄澄的阳光一映,便湛湛然如墨色水玉,钟天地灵秀,萃日月清华,仿佛是寰宇间至精至醇之气毓化而出的,却又似能包纳寰宇。
不知为什么,漪乔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在时空错乱之下看到的那个小男孩。他的一双眼眸纯净得令人惊叹,宛若清可见底的洌洌山溪,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样的纯澈令人怀想,但她觉得如今这样的他才是最好的样子。
人总会成长,也必须成长。他若一直都是最初的那个他,根本活不到登基。
漪乔凝视着眼前的人,忽然微微浅笑,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不要好奇了,我觉得夫君这样的玉人还是应该呆在淳朴的古代。我那个世界嘛……菊花已经不是单纯的菊花了,波涛也多半不是指水了,”她见他的目光中透着疑惑,不禁叹道,“我忽然发现夫君真的还是很纯洁的诶。我是说有些词到了后世,出现了不太纯洁的衍生义。其实不光词语,有些成语、诗词也是这样。”
“词出现衍生义好理解,诗句却是怎么回事?”
漪乔干咳一声,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啊。比如……曲径通幽处。”
“这句怎么了?”
“你……使劲往猥-琐处想。”
他真的仔细思量了一下,摇了摇头:“想不出。要不乔儿给我提示一下?”
漪乔咳了咳,往自己身下看了看。
他眸光微凝,随即了悟地点点头:“懂了。”
“夫君悟性真好,”漪乔笑嘻嘻道,又挤挤眼睛,“那夫君能不能自己再找个例子?”
漪乔见他忖量着忖量着就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下,正想说他别总盯着她找灵感,就听他带着些不确定地道:“城春草木深?”
漪乔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是贼兮兮一笑,又状似害羞地捂了捂脸,声音娇软道:“讨厌,人家深不深,夫君不知道嘛?”
他将她一把带到怀里压到榻上,嗓音低柔咬耳朵道:“要不让我再试试?”话音未落,便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同时隔着衣服捏了捏她胸前的柔软。
漪乔禁不住嘤咛一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又故意将双腿缠到他腰上,春藤绕树一般攀到他身上,眯眼道:“好啊,这么好的阳光照着,想来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就是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觉得热。”
她正要去扯他的袍子,却被他按住手,旋即就听他道:“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
漪乔瞪他道:“你又卡我!”
“不是,我是怕一会儿我会忘,”他含笑看着她,“乔儿方才不是说正德朝的事,乔儿只记得两件么?一件是宁王之乱,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是……应州大捷,”漪乔顿了一顿,踟蹰道,“我总觉得将来的事说太多不太好,夫君不要问了。”
他微微笑道:“那好,乔儿只告诉我,应州大捷是关于谁的,这个可以么?”
“关于巴图蒙克。”
漪乔原本也是不知道历史上的达延可汗的,但依据她所知的对号入座,照儿将来御驾亲征痛打的就是巴图蒙克。应州大捷后,蒙古人长时间不敢犯边。
儿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能瞧得出儿子有极高的军事天分,他能完胜他父辈的对手,是意料之中的,她也欣慰。应州大捷本身是好事,但漪乔却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嗯,我大概能猜到了。巴图蒙克也算是近百年来蒙古头领里少有的翘楚了,只是人实在是狂,被长哥儿挫败,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祐樘一转眸,发觉漪乔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不由问道,“乔儿怎么了?”
漪乔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抿了抿唇,一时间有些犹豫。
她这大半月一直和他蜜里调油,将巴图蒙克那件事暂且搁在了一边。但如今这件事浮了上来,当初险被凌-辱的愤怒与无助再度袭来,她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漪乔眼神凝滞,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场景——
“我这么做,是想让朱祐樘看一出好戏。”
“你看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棺材里,我现在剁了他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也是不易……”
“闭嘴!不准那么说他!”
“我告诉你,你现在怎么对我的,过会儿我就千百倍地还给他!”
“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炜儿,现在连你也来欺负我!”
“我还以为你会跑走,原来还是惦记着这病秧子的尸首。”
“祐樘,我该怎么办……你能听到么?听到了就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我还想再见到你,我好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