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
山中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马跑得很快,光听声音,眼前便浮现出马掌踏过泥泞,泥水四溅的情景。
傅云英扯紧缰绳,示意王大郎退到路边等候,以免和对方撞上。
山道崎岖,不比府城大街宽阔平坦。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骑撕开雨幕,眨眼间已驰到傅云英跟前。
她漫不经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驰的男子,霎时一怔。
男人未着蓑衣,纱帽和曳撒已经被雨丝淋得透湿,脸色苍白,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滚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看起来有些狼狈。
霍明锦什么时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马嘶,马蹄阵阵,霍明锦又折返回来了。
他也认出她了。
傅云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催马上前几步,雨水浇在他五官深刻的脸孔上,“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他生得高大,两人都坐在马上,他也是居高临下的。
但这一刻身边没有锦衣卫簇拥,没有崔南轩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并不像酒肆时那样气势凌厉,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傅云英却觉得眼前的霍明锦态度温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的霍明锦,只是霍明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锦望着她,神情淡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雨势遽然变大,山风卷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几层竹篾,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来的泼辣力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斟酌着反问:“霍大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即使想到了,她也不会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给自家小娘子起这个闺名。光是黄州县,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几个。
霍明锦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声说:“没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身上的几层衣衫全都湿透了,现出起伏紧绷的肌肉线条,遍地金细褶子不停往下淌水,汇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这么大……”
傅云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头给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翻开马鞍旁盖了一层毡布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滚下马,托着蓑衣送到霍明锦面前。
“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挡挡雨。”
霍明锦扫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会落雨?”
上午还是大晴天,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公开处斩。
傅云英笑了笑,道:“刚才在漕粮街买的。”
货栈老板十分精明,看到外边变了天色,立刻摆出雨具叫卖。斗笠一顶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东西不经用,特意多买了两套留着备用。少爷体格不健壮,要是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的。
霍明锦抓过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压了压,目光望向远方,道:“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言罢,不等傅云英说什么,拨转马头,向着下山的山道疾驰而去。
雨势太大,不过几息间,一人一骑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于青翠缥缈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云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脸,睡了一觉,醉态应该没那么明显了吧?
随即想到在酒肆时离得那么近,她能看清霍明锦眼睛里的红血丝,那么对方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山上确实冷,落雨之后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她转头往山上行去。
长春观不远处建有几处斋院,供外客借宿。“傅云英”就住在这里。
既然要把身份分开,傅云英自然得把这出戏圆好,她托人从育婴堂抱了个女孩子接到斋院养着,给她赁了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请了个洗衣做饭的老婆子照顾她。以前的她是闺阁女子,只见过族中几位长辈,知道她的人多,但记得她相貌的人少,育婴堂的女孩子是傅四老爷挑的,眉眼和她有几分像。
女孩子就叫五姐,因为痴傻被亲生父母抛弃,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成天被育婴堂的其他孩子欺负,住到山上以后不仅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高兴得不得了,就是每天要跟着小道士学认字,让她特别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