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刘妈妈侧身挑起门帘,后面跟着进来一位妇人。一眼望过去是三十多岁的好模样,酒红洒金长褙子,底下是宝蓝地四季平安马面裙,红宝石的头面,端的满身贵气,这会儿笑盈盈的,冲梅茹喊了声“循循”。
“娘!?”
母亲乔氏在梅茹成亲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说想亲眼看着梅茹嫁人,梅茹正好嫁给了傅铮……如今娘亲活生生站在面前,梅茹怎不激动?她又惊又喜,再顾不上其他,丢开手里东西,一头扎到乔氏怀里。
乔氏惯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到了秋末,更是会加入一味桂花。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梅茹鼻子一酸,心里头的委屈与难受便通通涌上来,泪珠子忍不住吧嗒吧嗒往外掉。“娘亲。”她又软软唤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乔氏,怎么都不愿松开。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氏冲刘妈妈笑,“循循这丫头往日最闹腾,怎么一转眼就成小哭包了?”只当女儿又耍小性子,乔氏还如惯常那样哄她:“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这个女儿礼乐射御书数全不喜欢,生下来就钻到“漂亮”二字里。梅三小姐喜欢漂亮衣裳,喜欢漂亮首饰,连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一等一的漂亮,更别说日常的吃食了,比方说一个鸡蛋,她都得挑最圆润的入口。听听这些,实在不像闺阁大小姐,但除去府里的湘大爷,乔氏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宠的无法无天,连老祖宗都颇有微词。
往常乔氏一说“不好看”之类的话,梅三小姐的小性子立马能收住,可今天却不管用了。
只见她拼命往乔氏怀里钻,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再世,“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好看有什么用?”梅茹闷闷回道,眼泪越发止不住。
前世里,她性子争强好胜,凡事喜欢要拔个头筹,尤其是自己这张脸!那些夫人们碍着她的身份,一个个恭维她,说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梅茹自我感觉甚好,每日喜滋滋打扮,直到从傅铮眼里看到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才不得不正视自己这张脸。
她这张脸稀疏平常,怎么看都与美字无缘,因着生活不如意,眉宇间恐怕还带着几分刻薄与郁气……
哪儿好看了?
难得见女儿哭的如此伤心,乔氏有些手足无措:“好循循,快别哭了,你一哭娘的心肝儿也疼。你把娘的衣裳哭湿了,还耽误正事儿。”
“是啊,三姑娘。”刘妈妈在一旁帮腔,“保媒的孟老夫人还在老祖宗那儿等着呢!”
“保媒?”梅茹霍的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惨白,三魂七魄登时去了一半,“谁要成亲?”她战战兢兢的问。
“哎呦小祖宗,府里芸大姑娘啊。”刘妈妈哭笑不得,“您先前不是还说要去道喜么?”
乔氏也被女儿的傻样逗乐了,轻点她的额头道:“先前你急吼吼来娘屋里,不就是惦记娘这支簪子么?”
几句话一串,梅茹便把今天这事隐约回忆起来。
孟家老太太来给大姐保媒,她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连忙梳妆打扮起来,想着在道喜的众人里拔尖儿,可扮来扮去都不满意,于是惦记上母亲的芙蓉簪。这柄簪子,做工精巧,梅茹极喜欢,后来成了她的陪嫁,万万没想到,最后也是这支簪子送她上的黄泉路。
梅茹心头一沉。
乔氏替女儿拭了泪,再将芙蓉簪簪在梅茹发间。她左瞧右瞧,越瞧越喜欢,不由舒心笑道:“只怕再过两年,咱们循循出落的就更漂亮。”
刘妈妈自然连连附和:“大太太,三姑娘水灵灵的,跟朵花似的,谁看了都喜欢。”
这些话便深深刺在梅茹心窝子里。她黯然思忖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哪怕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到死,她也就那副堪堪入目的模样,谁会喜欢?
刚入王府的时候,梅茹只道傅铮忙,不与她同床共枕。有一回趁那人未归,她偷偷溜到书房,想瞧瞧他在忙什么。在一众笔墨纸砚旁,梅茹看到一盒胭脂。她好奇闻了味儿,便知这是玉坞斋的上品,还是新的。整个府里就她一个王妃,不是送她的,还能送谁?
梅茹这样想着,熟料那一夜,傅铮揣开她的房门,眼睛红的吓人!
“你就是将那胭脂通通抹了,本王也不懒得多看你一眼!”
这是成亲之后,傅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梅茹永远忘不了……
陈年旧事压下来,梅茹心里复又揪得慌,只觉得累。
懒懒将簪子取下来,挽着乔氏胳膊,梅茹央道:“好娘亲,我乏得慌,想回房歇着了。”她本已近三十,如今在母亲跟前,就不自觉的撒起娇来。
小女儿一双眼红红的,还含着泪,轻轻一眨,跟晨间露珠似的金贵。乔氏心疼的不得了,于是道:“明日再去那边也不迟,既然身子乏,就回屋好好歇着。”
乔氏口中的那边,是父亲后宅的孙姨娘处,梅府大姑娘梅芸正是孙姨娘所出。
梅茹乖巧的点点头,乔氏示意人将梅茹跟前的大丫鬟静琴唤进来。她不大放心女儿,一时又走不开,于是特地叮嘱静琴几句。——乔氏如今主持府里中馈,上上下下都得她操持,不过耽搁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就候着好几个来领牌子的婆子,还有老祖宗、孟老夫人那儿得去。
乔氏叮嘱的空挡,梅茹闲的无聊,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看。
就见凤钗金簪插满脑袋,沉甸甸的,繁复累赘,俗气至极,又花枝招展的,跟宫里头圈养的花孔雀似的,徒惹人笑话!偏偏梅茹前世就觉得全部插到脑袋上美极了,自我感觉甚好,而乔氏又宠她宠的厉害,顺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说一点重话?
就这样,梅茹的审美硬生生的长偏了!
她自己都不忍看,何况旁人?
梅茹暗忖,回房第一桩事,必须得把脑袋上插的这些全拔了!
不管如何发生的,她重生回来了。那些痛苦过往好似一场梦,梦里全是凄苦,有她自己酿的罪,有傅铮加诸的苦,如今醒了,就好了。大姐订亲这一年,梅茹才一十有二,还是梅府受宠的三姑娘,母亲也还在,而最好的,是她还未嫁给傅铮。
如此一想,梅茹涩涩笑了。
她如今住在乔氏的跨院里,从正房出来正要回去,迎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梅茹脸色一变,倏地顿住脚步。
只见那群人中,正中间是个身量长挑的,兜着银白色斗篷,斗篷一角绣着一枝绿萼梅。大约也见到了梅茹,那人招招手,唤道:“三妹妹。”不过一摆手,就是弱柳扶风之姿,如寒风中的摇曳的孤零零花枝,蓦地让人心疼。
梅茹默然。
这便是她的二姐姐,梅蒨。
更是傅铮心尖尖上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