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引经据典,以证明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说法的不可信,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之语,可是对于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他来说,那再正常不过啦。好在古文学派本来就多少有些疑古的风习,而且只尊孔子为先师而非圣人,更重荀、孟等家之言,所以他的怀疑虽说使人惊悚,但还不到会被一棍子打成异端邪说的地步。
再者说了,以是勋如今的名望、地位,有几个人够资格跳出来质疑他?
至于刘协,虽然在皇帝群中算是比较好学的,但在经义方面并无专长和建树,加之是勋逐条分析古籍记载,逻辑相对谨严,口舌更是便给,天子不由得跟着他的步伐越走越远,很快也就入了套儿,找不着北了。
眼瞧着“尧舜禅让”已成画饼,刘协只好提出“舜禹禅让”来,说关于这条,你也有什么反证吗?是勋不禁笑着回答,尧舜禅让尚有文献记载,虽然多不靠谱,起码还算一家之说,而舜禹禅让嘛——嘿嘿,仅仅跟在尧舜禅让后面,偶一提及罢了。那么既然已经击破了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自可不攻而破。
况且就人情事故来说,传位女婿尚有可说,传位给仇人——陛下您有这般大度器量吗?
“《孟子.万章》云,舜‘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且言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乃知所谓禅,天命所移,非人君自主,夏后、殷、周,安有异耶?”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了,所谓尧舜禅让,其实跟夏、商、周三代改朝换代是同一个性质,由此可知,即便名之为“禅”,其实也只是指天命的改换而已,不是君王主动把宝座让给他人。“是故禅或有之,而非让也,所谓禅,其实——”说到这儿,故意一顿,瞟了刘协一眼。刘协果然好奇,追问道:“其实何也?”是勋一拱手,大声说道:“其实非禅让,而亦二字,乃——‘革命’是也!”
刘协听到这儿,不禁微微一个哆嗦,随即脑筋一转,乃大喜请问道:“是卿所言,开朕茅塞,未知可能成之于文,宣告天下耶?”
以郗虑为代表,大家伙儿都明着暗着劝我把大位禅让给曹操,如今你是宏辅满腔忠悃,终于发现这禅让的虚妄啦,那么你能不能把刚才跟朕说过的这些话连缀成文,宣示天下,让世人都明白禅让之非礼,禅让之不可呢?
是勋暗中撇嘴,心说你丫真是白痴一个,我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你还没有明了其中真意吗?你还真以为我是在为你考虑吗?其实禅让这事儿本不存在,虽然就目前而言只有我说出了口,但真正聪明人早就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啦。在政治这个大泥塘中打滚儿的家伙,有几个还天真地相信这套温文尔雅的鬼花样吗?
《魏晋春秋》中就记载,说曹丕篡汉之后,回顾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不就这么一回事儿吗?跟我取代汉朝有啥两样?要不是先夺了大权,再紧着逼,哪位天子肯主动把帝位给让出来啊!
也就你刘协见识浅薄,外加身处局中,所以还抱有幻想罢了。好吧,且让我来彻底击破你这幻想!
所以是勋暂不回复刘协的请求,却从腰里把笏版给抽出来了:“臣适才所言,皆经典也,或世传百家名作,陛下当皆知之……”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其实你也都读到过,只是没有细想罢了——“近索兰台,尚得前代残简,中及尧、舜、禹事,可为旁鉴。”
刘协说好,你再说来听听。
于是是勋就举起笏版,开始大声朗诵。
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经典,而且篇章完全,身为经学家,除了偶尔几部(比方说庄子的书),那是都应该能够背诵的,所以张嘴就来,不必打小抄。下面诵读的就不同了,都是犄角旮旯里的故典,而且据是勋所说,只是些“前代残简”而已,有头没尾一两句,所以未必记忆完全,得预先笔录在笏上,好照着现读。
那么是勋都读了些什么呢?大致包含下列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