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末年遂弃轮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且通西域,近有龙堆,远则葱岭,身热、头痛、县度之厄。淮南、杜钦、扬雄之论,皆以为此天地所以界别区域,绝外内也。《书》曰‘西戎即序’,禹即就而序之,非上威服致其贡物也。
“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与汉隔绝,道里又远,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盛德在我,无取于彼……”
这一大段话,出自班固的《汉书.西域列传》,大致意思跟刚才姜叙说的差不多,说那种远方异域,“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武帝强要勾通,结果导致“民力屈,财力竭”,晚年被迫下“轮台罪己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
阎行读书少,听着有些迷糊。杨阜、姜叙之属则都是西州上士,家雄族大,多土富金,必有不少藏书,兼之志向广大,读史比读经多,《汉书》这种经典的著作,那也是全都通读过的。他们听着听着,都不禁面露微笑,还以为是勋要说:人班固早就说明白了的道理,难道我会不懂吗?难道我读的书比你们少不成吗?
谁想到才刚背完典籍,是勋却突然面色一沉,把话锋一转:“按此文也,乃知班孟坚(班固)文章魁首,唯雕镂耳,识见与马子长(司马迁)不可道里计。”班固的见识太浅陋啦!
杨、姜尽皆皱眉,可是这话终究是从名满天下的是勋嘴里说出来的,他们却并不敢等闲视之,也不好当场驳斥。就算是勋也是当今的文坛魁首,他直接站起来说班固文采不行,必将贻笑大方,可是他说班固见识不足,那就有得商榷了——终究班孟坚是文学家、史学家,还算不上是位政治家啊,是勋却勉强可以荣此冠冕。
姜叙急忙请问:“吾等鄙陋,请侍中教诲。”
是勋说成,咱们且从头讲起:“昔孝武皇帝初募张骞,为通月氏以夹击匈奴也。骞去十三岁始归,云西域诸国皆病匈奴之暴,乃能通之,可断其臂。以是遂通西域,屯轮台。以班孟坚意,匈奴既遁,西域乃无所用,所贡殊方异物,唯充内庭,使天子奢靡耳,无益国事,是言当罢……”
杨阜、姜叙连连点头,旁边阎行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学样,表示您说得没错,班固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是这个意思——通西域是为了击匈奴,而当匈奴不足为汉之大患以后,再背西域这个包袱就没有啥意义啦。
是勋轻轻摇头:“其实不然。异域远国,固无以郡县之也……”直接吞并西域是不可能的——“然亦不可轻弃。何以言之?要在有二。”说着话开始掰手指头:“其一,西域虽多雄山、旷漠,绿洲间足可立国,财并富饶,若有以吞之,乃可威胁中原,如昔之匈奴也。定西域实安凉州,安凉州是固关中——阳关以东,并无险塞要隘,一马可抵陇关,安不可虑?”
过去的匈奴也好,后世的鲜卑、契丹也罢,都能够通过骑兵远征轻松控制西域,从中获取财力,乃可威胁中原。而且一入阳关,直到陇上,几乎无险可守,因而西域失,凉州必危,凉州丧,关中动摇——“与其御敌于关中、陇上,何如御之于国门之外?”
姜叙点点头,说:“侍中所见诚远,然恐得不偿失……”你说得确实有道理,西域在政治上、军事上,乃是凉州的屏障,但问题要维持这个屏障,财政压力实在太大了啊——“乃如三岁儿童舞刃也,未及伤敌,乃恐自伤。”
是勋心说霸着那么辉煌一条丝绸之路,你还怕啥财政压力?果然中国传统士大夫就知道跟土地里刨食了,就这方面和普通农民没啥区别。看起来不光我今天得给你们上课啊,找机会还得好好地写一篇文章出来,系统地阐述对外贸易问题——“伯奕所言,乃在吾之二也。定西域,复都护,非孝武皇帝末年贫弱之源……”
于是现编一则寓言故事以解其事:“昔有翁临终,传其子百亩肥田,云其中有十万钱也。其子不识稼穑,乃募工日夕翻之,期得埋钱,三岁不得,家徒四壁,遂恨其父诳也。于是售之邻人,得钱十千,邻人耕之、获之,不三岁而所得粮价十万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