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掌柜禀报说倪润之到来,要向她致歉并道谢时,云娉婷霎地坐直身体。
惊扰了自己马车的小姑娘是倪润之的妹妹,怎么那么巧?
隔着大红撒花软帘看不真切,仍可感觉到掌柜旁边高挑挺拔的男人如天边皓月般优雅无边。
“舍妹莽撞令云小姐受伤,蒙云小姐宽宏大量不追究,润之感激不尽。”倪润之长揖到地。
睡里梦里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姿态翩然迷人,声音低沉悦耳,充满悸动人心的力量。
云娉婷心跳不受控制地急剧跳动起来。
她想起他温淡的嘴唇亲吻自己时的柔情,他不懂风月,温存起来却带给人毁天灭地的沉沦。
心头千百种爱恋思慕涌动,为了让前世的悲剧不再发生,让倪润之讨厌自己,云娉婷出口的话却甚是尖锐刻薄。
“我都说了不追究了,倪公子何必登门道谢,多此一举,唐掌柜,送客。”
唐掌柜瞠目,大张着口失语。
“是润之唐突了。”倪润之比他平静得多,微笑着朝云娉婷拱了拱手,转身对唐掌柜道:“笔墨备好了吗?要写什么字?”
写字?自己让唐掌柜找人写字,唐掌柜找的就是他。
不行,虽说计划十之八-九能成功,郑爽不会怪罪云氏药材行,可也不能让倪润之帮忙题字,不能让他有得罪府尊的隐患。
“找人题字自当找字体气势逼人的,唐掌柜,你怎么找他?”云娉婷冷笑。
“二小姐。”唐掌柜一头汗水,嗫嚅着解释,“倪公子的字路州城里无人能及。”
“是吗?”云娉婷傲然反问,拿过面纱系上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柜台上伙计早在倪润之进来时已备好笔墨铺开白纸,云娉婷提起毛笔悬腕挥动,随后啪一下扔了毛笔,眼角瞟倪润之,轻鄙之色甚明。
云娉婷在纸上写下的字秀逸生动疏朗通透,风神潇洒华采超绝,赫然便是倪润之的字迹。
上辈子因心脉受损不能多走动,又不肯和倪润之见面,她无事可做便临摹倪润之的字,五年下来,几可以假乱真。
唐掌柜眼睛瞪圆一句话说不出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那几个字不是倪润之写的。
“云小姐好功力。”倪润之浅笑,半开玩笑的语气,话里没有半丝不悦,声音清透,姿态从容。
云娉婷没搭他的话,转身往里走,一面说:“深闺女子都写得出来的字,没什么稀奇,唐掌柜,送客。”
唐掌柜尴尬地送倪润之出去,回来后忍不住埋怨。
“二小姐,你便是看不中倪公子写的字,也不该那么无礼。”
正是要无礼,越无礼倪润之越讨厌她,继而,对云家人反感,避之如蛇蝎。
道理很明白,心口却疼得抽搐,像沙砾在柔嫩的心瓣上磨擦,一圈圈滚着,直至疼痛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还不肯罢休。
唐掌柜见云娉婷久久地沉默,也不敢再埋怨,问道:“小姐,这字由你自己来写?”
当然不能由自己写,云娉婷想着倪润之,心中烦乱不堪,随口道:“你自己拿主意,除了倪润之,别的人不拘是谁均可。”
唐掌柜走了,云娉婷呆坐许久,忽想起倪润之的娘这时病着,自己重生了,除了改变云家的命运,也许还可以想办法悄悄帮帮倪润之。
云娉婷招了一个伙计进后院,假装问路州城的情况,慢慢地把话题转到倪家。
“倪家给倪夫人的病拖垮了,听说,倪夫人再这么病下去,倪公子就得卖宅子了。”
倪润之为母亲治病倾家荡产,在路州城不是秘密。
“什么病这等费银子?”云娉婷问道。
“据说是受惊过度,银子扔了不少,却如沉进大海里似的,总不见效,大夫说若得南海出产的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研磨成米分吃下,许能好,可南海珍珠稀贵难求,鸽子蛋大小的更加难得了,有银子也买不到。”
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她身上恰巧有。
她小时多病多灾养不活的样子,五岁时有一回更是因受惊夜夜啼哭,求医问诊没有治好,云建业到处托人,花了一万两银子购得十颗南海珍珠,她吃了三颗就好了,剩下了七颗云傅氏亲自缝了个荷包装了让她随身当保命救生符带着。
云娉婷把手按到腰间荷包上。
怎么着想个法子,把这几颗珍珠送到倪家。
让莫问假装陌生人送去?不行,这珍珠爹娘看成是她的保命护身符,宝贝的很,咐咐过莫问好生看着,莫问知道自己要送人,不只不会答应,还要百般阻挠。
找个陌生人许以银子帮忙送到倪府?也不行,这珍珠千金难求,不亲眼看着,焉知送的人会不会悄悄昧下。
云娉婷苦思无计,既要施恩,还得让人讨厌她,委实不易办。
***
倪润之回家后,记挂着母亲的病情直往上房而来,倪若枫在母亲床前侍候着,欢喜地迎了上来,问道:“哥,云小姐和你说些什么了?”
云娉婷说的那些刺耳的话告诉她徒增伤怀,倪润之笑道:“云小姐很忙,我也只和她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说得这一句他便岔开话题,问道:“娘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没,娘好像晕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倪若枫眼眶一下子红了。
娘这一病,家财如流水散去,婢仆都遣走了,贴身服侍娘的活儿全落到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妹身上,她受了不少苦,倪润之心疼不已,把倪若枫往外推,道:“你去歇着,娘这边我来看着。”
倪若枫走后,倪润之脸上温淡的笑容蓦地消失,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留下一排寥落的阴影。
在床沿坐下,倪润之伸出手,手指一笔一划在空中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