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学者对松江府的描述是:位于长江三角洲平原,太湖流域碟形洼地底部。
即便没有学过地理的人,只要见过碟子,大约也能想象出松江的地势特点。
李文明所指的“山地”,距离唐行镇不过二三里路,就像是平滑的皮肤上长了一粒青春痘,最高点超出地面的垂直高度恐怕还没有十米。如果是在后世,这里很可能被圈起来当个公园,挖个人工湖,弄些儿童乐园,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意识到这里算是“山”。
徐元佐从善如流,同时还发现这里有进一步扩展的空间,不像聚集在城门口那么憋屈。
唐行的城门外是什么?是农田么?不,那是乡下的小县城。
在商品经济繁华的唐行,城门外是个广场,目测横纵四车道,衔接起城池和城厢两个部分。如果人口规模继续增长,这里将成为市中心最为繁华区域,价格用寸土寸金来说都不为过。
徐元佐想想自己也真是阔气了,只是为了方便,就下了之大的成本。这回幸好是李文明建言,否则日后还不心疼死?
浴室虽然迁到了东城外,这边的部分工程也不能浪费,徐元佐将地圈得更大一些,准备建成品字形、三层高的楼组,用来作为有家客栈的旗舰店。在旗舰店里,要套入更符合徐元佐口味的后现代——后世现代化卫浴系统,让尊贵的客人享受到别处享受不到的新鲜感。
李文明作为幕僚,本是学刑名出身。后来听前辈的言传身教,觉得刑名师爷实在有些太丧尽天良,所以又拜师学了钱粮,对外只说自己是钱粮师爷。直到后来真正给人做了文主,才知道钱粮师爷手上也是罪孽不轻,不过……那时候的李文明已经成熟了,睁只眼闭只眼就让它过去吧。
因为一直看到的都是尔虞我诈,敲骨吸髓,贪得无厌……李文明才会以为徐元佐大张旗鼓的赈济灾民是一种牟利行径。等他亲自去各安置点查看之后,才相信徐元佐真的是在做善事。
一种罕见的暖流在李文明心中奔腾,甚至免费给徐元佐提出了不少建议。
徐元佐的座右铭就是“降本增效”。很多时候他不是出手阔绰,而是不知道“本”可以降到何种程度。在他看来公平的交易,或是生活的最底限,在许多底层人士眼中却是慷慨大方和奢遮豪华。
李文明却很清楚人的底限在在哪里。
“货栈的空房终究不是久住之地。”李文明道:“日后人家要用,往外赶人的时候,那些灾民只会骂你冷血残酷,不会记得你的恩情。敬琏啊,你别笑,斗米恩石米仇啊!”老书生说得苦口婆心。
徐元佐并非嘲笑李文明,而是因为心生同感罢了。
“那先生以为呢?”徐元佐问道。
李文明道:“敬琏之前说的有偿救济,以工代赈,大可以一样用于住宿。现在没活干的没关系,可以赊账,先欠着嘛,但是不能叫人白吃白住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徐元佐点了点头。
“至于借用人家的货栈,这成本就高了。大可以在公共澡堂那边划块地出来,用布和毛毡做成帐篷,比用货栈要便宜得多,一样冻不死。”
徐元佐当然是了解行情的。货栈之所以收益极高,就是因为库房成本低,收费高。稍微精贵些的货,就无法露天堆放,必须要借人货栈存放。而人比许多货都更加耐受恶劣环境,春天里用帐篷居住的确死不了。
就在徐元佐要点头的时候,李文明突然自己摇起头来:“用布还是太奢侈了些。”他微微沉吟,突然道:“有了!不用布,用竹木做栋梁,围以棕片、蓑草、芦苇,照制式一丈六尺长宽可住十人,这下花费就不高了。”
徐元佐在心中一算:一丈六尺差不多是五米三上下,如果是正方形,那么建筑面积就是二十八平米左右,不到三十平米。如果往里塞十个人,差不多也就是睡个觉的空间。
“住得下么?是哪里的制式?”徐元佐有些担心。
“一顶军帐就是一丈六尺长宽,住十人。”李文明道:“反正也就是睡个觉的事,白天了都得赶出去做工。”
既然人家一直都这么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徐元佐又道:“可以考虑。不过现在来的人不多,又是冬天,索性等天气转暖一些再让他们动手营建灾民窝棚。”
李文明也觉得这事不着急,反正货栈也是免费在用。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徐元佐此言一出口,就像是树立起了一杆大旗,所有看到旗的人都有种过来拔旗斩将的冲动。
正月十三,也就是徐元佐介入赈济灾民的第三天,只有两户人家一共五个人找到唐行。他们本是往嘉定去的,听说了徐元佐的义举,所以就转道来了唐行。
正月十四一直到二十日上,接连六天都没有新的灾民来了,可见在这个时代,消息传递的范围和速度都十分有限。
正月二十一,苏州方向却传来消息:有上万灾民拖家带口地朝唐行涌来。
此时因为衙门已经开印,李文明回华亭继续当郑岳的左膀右臂。留下的一干民壮仍旧过着清闲而油水丰足的日子。徐元佐几乎都要忍不住赶人了,却得知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真的假的!
虽然名义上赈灾的是云间公益广济会,不过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徐家的一件马甲。真正干活的人是仁寿堂——当然,那也只是徐家的提线木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徐元佐首先派人前去核实,同时召开董事会。
在不起眼的仁寿堂总部,长桌交椅,众人按座次入座。
徐元佐坐在袁正淳下手,算是稳坐第二把交椅。袁正淳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打盹一般的神态,无疑佐证着徐元佐才是真正掌舵者的事实。
“这没道理啊。”程宰率先道:“唐行附近的几个小镇本来也没什么人去,偶尔十几个人,也就地安置了。哪里冒出来上万人?”
“据说是苏州过来的。”有人小声嘀咕道。因为是风闻的小道消息,所以谁都不敢当事实来说。
徐元佐看了看袁正淳,低声问道:“袁公,您觉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