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从崇祯十八年坐船到了朝鲜,用龚鼎孳给的银两置地造房,已经四年了。
说起来正是他在此处定居,才引来了几户朝鲜山民,用他从大明带来的铁制农具开垦荒地,种植庄稼,才形成了如今的小小村落。
可以说,赵启明虽然不是地主,却实在被人当做圣人一般尊崇,一年四季的果蔬都不需他担心,自有农人送到家中。每年秋收之后,村民也会送新米过来。
赵启明又投资松商,从人参贸易中赚了不少钱,但始终不肯花钱购买田土。
恐怕早就预备了这一天,田土可是带不走的。
茅适追到山中,不见小童的身影。不过此时已经能够从地上看到两条车辙痕迹,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坳。
山坳中有一座茅草小屋,就像是猎人偶尔过夜、休憩用的。在这座小屋门前有两块开垦出来的菜田,已经冒出了蓬蓬绿色,显然一直有人照料。一头黄牛在菜地边吃着草,看到了外人方才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声。
“你找谁?”
茅适正往茅屋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茅适回过头,却见阴面的山坡上有个农夫,身穿褐衣,头戴斗笠,双手拄着一柄锄头,警惕地望着自己。
“你既然跟我说汉语,自然知道我是来找谁的。”茅适匪气未泯,毫不着色地按着刀柄就往坡地上走,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道:“你在挖渠?”
坡地上已经开出了一条笔直的小水渠,里面汩汩流淌着山泉。这农夫正在横向开渠,要将山泉水引到旁边的地里。
“这里能种什么?”茅适问道:“赵先生。”
那农夫正是陈德苦苦寻访的赵启明。
赵启明见来人道破了他的姓名,又见他一手按刀,自知没有逃跑的希望,索性大大方方道:“人参。”
人参从被人们发现之后,一直是大补元气的圣品。许多年代久远,药效强劲的老参甚至还有吊命的功效,被吹得神乎其神。如果从历史人文角度来看,明与建州女真,以及朝鲜在东北的混乱局面,也完全可以说是“人参战争”。
当初正是汉、满、朝三国的参客因为挖参而逐渐积累下了血仇。
“嗬,还从未听说过人参能种的。”茅适低头看地里不知是野草还是人参苗的绿叶,颇为不信。
赵启明也不多解释,只是出于尖刻的天性,随口回了一句:“那是你见识少。”
茅适被呛了一口,心中却是大喜:这种出口伤人的水平跟曹军师简直就是同门师兄弟啊!
可别小看呛人这事,首先那人得有个好脑子,反应够快。其次还得有自信,也就是一股超越常人的傲气。有这两条打底,断然不会是个庸人。更何况这赵先生还会种人参,甭管能不能种成,起码说明这人真真敢想啊!
——不是庸人,绝不是庸人!
茅适心中暗爽。
赵启明见这武夫冲着自己怔怔出神,脸上还流露出一股诡谲猥琐的笑容,不由暗寒,道:“你此来何事,直说吧。”说着又用锄头去摆弄水渠。
“想请先生出山。”茅适如言直说了,又一把夺过赵启明的锄头,道:“这力气活还得看我的。”说着扭动腰肢一锄头下去,果然刨出一大块泥土,比赵启明温柔的手法自然大为不同。
赵启明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道:“别挖太深,山参过涝则死。”
“这般难伺候?”茅适道:“难怪只听说挖参,没见过种参的呢。”
“那是,”赵启明停了停,“也是因为北地读书识字的人少,没读过《农学》。”
“《农学》?”茅适十几年没做过农活,又一味求快,几下就已经有点喘了。
“那是你们太子写的,教人如何稼穑。”赵启明索性到一旁树下休息,又道:“其所谓天地水风气五论,的确发人深省,言前人之未尝言。”
“殿下还会农活?呵呵,我没读过,就看过殿下写的《操典》。”茅适道。
“如果天下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大约就是皇太子那样的吧。”赵启明叹道。
茅适听赵启明吹捧皇太子,不知怎的心里就高兴,对这脑壳有病的书生也多了一份好感。
“哎,你们为何来朝鲜?”赵启明问道。
“我们?你是说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德将军?”茅适道:“我们辽东师给东虏沾了点小便宜,于是嘛……”
“被发配了?”
“他那叫贬谪,仍旧是军官。我才是被发配的。”茅适叹了口气:“我要是不犯错,说不定还能当个师长呢。”
“你不怨么?”赵启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