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吴甡笑道,“殿下离经叛道之言,何其多哉,我等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说起这百家争鸣,殿下不觉得当今天下早就如此了么?心学外儒内禅;泰西天学牵附儒学,实则农、墨之术。至于何心隐之流,更是仿法习墨而自以为儒学。相形之下,殿下在山东总算没有标新立异,只是用了雷霆手段而已。”
“原来你们这么看,”朱慈烺还是第一次与士大夫讨论意识形态问题,“其实我还真不觉得儒学适合治国。在我看来的,法学更适合御民,农、墨之术更适合养民,而儒学嘛,似是而非,总觉得有些鸡肋。”
“殿下,可治过《春秋》?”吴甡问道。
“略通。”
吴甡点头道:“臣科举本经就是《春秋》,对《公羊》也下了些气力。”他见朱慈烺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道:“当其时,汉家以黄老为尊,休养生息。于权贵,则去其贪欲奢华;于百姓,则灭其贪嗔痴毒。故而能愈三百年战国之乱,奠定盛世之基。”
朱慈烺换了姿势,认真听讲。他于传统治学只是浅尝辄止,上回涉及关学,已经发现自己在文化底蕴上的欠缺,只是表面年纪不大,那些大儒并不会有所轻视,反倒很认同皇太子的好学态度。
“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独尊的是公羊儒。当其时,汉室三代休养,府库充盈,已经不需要再厉行节俭,恢复民力,而是需要一种同仇敌忾的心念。”吴甡缓缓道,生怕太子还没看到这段史书。
朱慈烺点头道:“这我知道,汉武想找匈奴报仇,而朝中重臣普遍害怕再次遭受白登之围的耻辱,只想和亲避事,多方掣肘。”
“正是,”吴甡对太子的悟性之高也已经习惯了,“《公羊》开篇就说‘大一统’,用今日的话来说,便是要上下同欲、万众一心。这正中汉武帝下怀。”
——统一思想,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官方思想。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这点确实遗留万世。”
非但华夏如此,欧洲也是如此。西方所谓“文艺复兴”、“思想启蒙”,无非就是用新的统一的思想,推翻旧的统治思想。看似解放思想,究其根本还是推行所谓的“普世价值”,也就是公羊儒所谓的“大一统”。
如果全国、全球的价值观取向一致,自然就能遵循一个游戏规则,就不用担心有人掀桌子了。至于用谁家的游戏规则,那就得看谁家的拳头大了。
“其次便是大复仇。”吴甡道:“儒家重耻,因为重耻,所以重复仇。有问:九世以上的仇还能报复么?公羊儒者答说:只要是国仇,九世算什么?百世都该报复!”
朱慈烺抚掌笑道:“若我是汉武,光这两点好处,就要独尊公羊儒,实在是太妙了!”
“正是,”吴甡笑道,“多少儒生本来反对出兵匈奴,一抬出国耻国仇,只能三缄其口,站在汉武一边。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了武帝一朝数击匈奴的壮举。”
朱慈烺突然之间颇有些感悟,好像看到了贯彻自己思想的契机。他道:“这些日子,还请先生劳累些,为我讲解《公羊》之义,可否?”
“固所愿,不敢请耳。”吴甡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他转而又道:“殿下,最近军务……”
“也不至于无时无刻都担心军务,”朱慈烺笑道,“何况巴哈纳和石廷柱死期将至,不足虑也。”
吴甡对于军事十分谨慎,他在崇祯一朝还算是“知兵”的,但跟着皇太子在大半个中国转了一圈,发现打仗和御下都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更加庆幸当初没有接受皇帝旨意,宁可坐牢也不去督师了。
“殿下,东虏对我朝官兵一向是胜多败少,四千甲兵,恐怕不能轻敌。”吴甡还是劝道。
“这方面先生就请放心吧。”朱慈烺道:“在我麾下,部司各尽其职,只尽其职,故而能‘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吴甡知道这是皇太子暗示他不要轻率议论管辖之外的事,再无多言。他也知道朝廷要办的事,很多都被非专业的议论搅黄了,但碰到自己关心的问题,还是难免有这样的恶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用事之道。”吴甡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