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2 / 2)

男儿行 酒徒 4985 字 1天前

“这,这,伯颜恭敬不如从命!”伯颜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着没人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将已经淌到了眼角的泪水,悄悄吸回了鼻子里。

只有经历过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这份相待之情的可贵。如果换做三年多以前,伯颜还是脱脱的养子,而他的养父脱脱还没罢相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在乎这点而礼遇?平素想请他赴宴,借以搭上脱脱关系的,估计从紫荆关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儿!多大的场面他没见过,多丰盛的酒席他没吃过,又岂会轻易被人的几句尊敬的话语给打动?

而经历了脱脱罢相,朝廷牵连无辜,昔日的上司同僚争相打压,昔日的至‘交’好友纷纷割席绝‘交’之后,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给他的,而是给脱脱的。离开了养父脱脱的权势,他在别人眼里连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种久违的尊敬,却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违的热情,也再度将他给团团包围。不是凭着别人的权势和余荫,而是凭着他自己,凭着他自己为淮扬立下的那些功劳:凭着他自己在暴‘露’之后,依旧宁死没有出卖同伴的担当!

在场之中,无论张松陈基还是刘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颜发红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处于心神‘激’‘荡’状态,神不守舍。所以也不过多客套,纷纷找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后拉动桌子角上的铃铛,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临风楼能做到淮扬数一数二的排场,自然有一套过人的本事。须臾间,有十几位二八年华的少‘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都拖着一个‘精’致的朱漆托盘,托盘之上,则是大厨刚刚烹制好的菜肴和刚下了蒸锅的热酒,团团冒着白汽,将浓香瞬间送进了在座每个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这临风楼难道是烟‘花’场所?这,朱总管,朱总管不会如此胡闹吧!”此时此刻,伯颜却顾不上欣赏酒菜香味。望着少‘女’们鱼贯而出的背影,眉头瞬间锁的紧紧。

“伯颜将军在北方,恐怕没见过‘女’人做跑堂吧?!”身为军情处主事,张松不忍看自家下属过多‘露’怯。清了清嗓子,笑着解释道:“咱们这边事情多,男人总不够用。所以‘女’人如果愿意,也可以出来找事情做。非但酒楼里边有,各行各业,只要不是需要出大体力的,都准许录用‘女’人。眼下也就是运河上结了冰,不利于行船。否则,在徐州城停留几天,你连指挥一支舰队‘女’提督都能看到!”

“是,是吴将军么?伯颜对她的大名,也早有耳闻!”伯颜瞬间回过神,讪笑着拱手。

“其实将‘女’人关在家里,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孩子都随娘,一个没见识,没骨气,一天到晚就想着跟小妾争宠‘女’人,怎么可能教出一个心‘胸’宽广的孩子?!”坐在东侧靠墙位置的朱重九,笑着接过了话头。“这点儿,他们‘蒙’古人的先辈,做得比咱们汉人的某些先贤强。把本事和心思全放在外边,而不是围着‘女’人的小脚和裙子做文章!”

“呵呵呵……”众人闻听,立刻摇头大笑。嘴角‘唇’边,依稀还带着几分尴尬。

朱重九说得虽然是句大实话,但无意间,却把读书人曾经的半个祖师爷朱熹给绕了进去。而南宋一朝,虽然在对外战争中屡战屡败,对‘女’人道德的要求,却是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变态。所以说当时的汉人先辈,在某些方面远不如当时的‘蒙’古人祖先成铁木真,也是秉公之言,丝毫没有偏颇。

同样的话听在伯颜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虽然已经投奔了淮扬,但是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蒙’古人,他却依旧以自家祖先而骄傲。虽然眼下大元朝行将就木,从皇帝到地方官员一个比一个昏庸糊涂,可那是他们这些子孙后代不争气,与祖先们无关。

而朱重九当着这么多淮扬高官的面儿,推崇‘蒙’古人的祖先。将来他得了天下,就不会对‘蒙’古人太差,更不会赶尽杀绝。否则,从现在起他就直接将全天下的‘蒙’古人直接骂做茹‘毛’饮血的蛮族罢了,何必还提醒别人记得对方祖辈曾经的辉煌?

“不说这些!”正心神‘激’‘荡’间,耳畔再度传来朱重九特有的浑厚声音。“祖先们筚路蓝缕,开辟基业都不容易。争不争气,还是要看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而‘蒙’古人也好,汉人也好,其实现在彼此之间还有多大差别?就像两家中各自养了都养了七八个孩子,都有‘混’蛋的,也有争气的。而咱们将来要干的事情,就是让‘混’蛋的该坐牢地去坐牢,该回家地回家,再也没有机会横行霸道!让各族的英雄豪杰皆有机会一展所长!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称一声兄弟。而不是总惦记着彼此的家产,总把刀柄握在手里,始终不敢松开!”

“正是此理!”阿斯兰俞廷‘玉’两人用力点头。他们虽然投效大总管府较早,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偶尔会想起自己的血统,然后暗自神伤。好在值得庆幸的是,自家主公真的像他平素声言的一样,眼里根本没多少族群的差异。说是平等相待就是平等相待,对所有文武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这,这”伯颜低着头,嘴‘唇’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对方的话,是不是刻意针对于他。但“让各族的英雄豪杰皆有机会一展所长!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称一声兄弟。而不是总惦记着彼此的家产,总把刀柄握在手里,始终不敢松开!”这句话,却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脏,让他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更无法像自己先前准备的那样,主动提出解甲归田,从此彻底置身事外。

“不说这些!”朱重九是个爽利汉子,两句话‘交’代过后,立刻举起酒盏,大声相邀,“来,大伙先以此盏,给伯颜将军一洗旅尘!饮胜!”

“饮胜!”

“欢迎伯颜将军载誉归来!”

“饮胜,愿与伯颜将军痛饮!”

众淮扬豪杰纷纷举盏相随,看向伯颜的目光中充满了友善。

“大总管,大总管,各位,各位大,大人……”仿佛煎熬了整整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匆匆瞬间。伯颜最终下定了决心,颤抖站了起来,颤抖着手,举起酒盏,仿佛举着的是一个千斤巨鼎。“多谢!伯颜不会说话。伯颜,伯颜从今日起,愿意。愿意供大总管驱策!若,若不尽心,愿,愿天打雷劈!”

两行忍了好久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掉进酒盏里,引起串串涟漪!

。。。

第四十七章 渡河 中

这一顿,宾主尽欢。

酒宴过后,伯颜自然被人领下去休息,待其熟悉了淮安军的基本情况后,再根据其本人意愿和能力,调往军中相关部门任职,对此,大总管府在以往的招纳新血过程中,早已摸索出了一整套规矩,只要按步就班去做,便能顺利完成,无须朱重九再花费任何心神。

朱重九需要花些时间和心思來消化的,是伯颜在感动之余,主动汇报的一些情况,如禁军的士气,武器装备,李思齐部的保义军构成,以及大都城内官吏百姓对淮安军的态度等,有些东西他在军情处的报告上曾经读到过,但经过别人加工整理过的东西,虽然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却远不如由伯颜这个禁军副万户亲口汇报,來得更为详实,有些细节方面,却是军情处以往也沒关注过的,通过与伯颜的交谈,朱重九正好将其吸纳进來,弥补自己所掌握信息在细节方面的不足。

整体來看,局势正在朝对淮扬最有利的方向发展,妥欢帖木儿的父子相残,非但对蒙元朝廷的军事实力带來了巨大打击,这个朝廷中的一些顶级重臣,也不再看好黄金家族的前途,准备各自寻找后路,而与此同时,一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如李汉卿、龚伯遂、韩镛之类,也开始准备浑水摸鱼,他们各自所掌握的力量眼下虽然弱小,却胜在隐蔽分散,令人不得不防。

“恭喜主公又收得一员良将。”陈基喝得有点儿多,带着几分酒意,向朱重九表示祝贺。

当年他与罗本等人去淮扬应试,可谓顶了全天下读书人的骂声,凡是自觉“心存忠义”者,无不认为他们这些人乃是以身侍贼,目光短浅,一些昔日的文友,甚至公开写了文章,宣布与他们割席断交,而谁当初都沒想到,只是在短短几年后,淮扬大总管府便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大元朝却眼瞅着便要日薄西山,那些昔日骂他们几个目光短浅者,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來,昔日的文友们,也找各种理由,逐渐恢复了书信往來。

可以预见,如果此番北伐成功,他、罗本、叶德新等人,有可能便会名标凌烟,而届时排着队上门投效,希望被他们举荐的“末学晚辈”当中,也不会缺了某些昔日割席断交的聪明人,这种扬眉吐气的快意,每次想起來就令人心醉,哪怕是一滴酒都不沾,言谈间也会带出几分熏然。

“良将未必,有我长江讲武堂在,主公哪里还需要从外边另寻良将,。”张松的心态,却远比陈基安稳,见对方说得高兴,笑了笑,低声凑趣,“依张某陋见,主公乃千斤市马骨尔,如此善待了一个伯颜,将來就难免有什么宝音、不花、蛤蝲,主动來投,如此,我军北伐路上,又可以减少许多阻碍。”

“嗯,,张主事见识高远,陈某佩服!”陈基虽然不喜欢张松当众扫自己的面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更有道理。

“不敢,不敢,张某也是随便猜测而已。”带着几分喜悦,张松笑着摆手。

二人相视而笑,心中都有些志得意满,就在此时,却听见枢密院副知事刘伯温轻轻敲了敲桌案,低声提醒道:“主公,据伯颜刚才所说,大都城今年冬天粮价远低于去年,城里的人工和铺面租金,却在稳步上涨。”

“此事咱们回衙门里商量。”朱重九迅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低声吩咐,“把军情处相关信息都收集一下,不光限于大都,然后再计算一下,如果真的行此险招,咱们这边将要承受多大损失,以及民间会有什么反应,最后,再谨慎决定。”

“是,微臣这就去安排谋划。”刘伯温沉声答应,郑重施礼。

刘伯温又再故弄什么虚玄,非但陈基和张松觉得有些不满,徐达、俞廷玉等武将也暗自皱眉,大军北伐,此刻真的已经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当口了,这个时候,对于武将们來说,枢密院能不再画蛇添足,还是别画蛇添足才好。

带着满肚子的狐疑,大伙下了酒楼,坐着马车返回城内的临时大总管行辕,先由行辕内的枢密院实习参谋们招呼着,喝了几盏清茶,坐在通风处醒了一会儿酒,随即,由被刘基派专人请进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于常林、李慕白、蔡亮和黄老歪等一干沒跟着朱重九一道去酒楼用饭的文职高官,也都纷纷到场,大伙操算盘的操算盘,拿纸笔的拿纸笔,围着一张巨大的椭圆形桌子忙碌个不停,桌案上,则铺开了一张巨大桑皮纸,纸上则画着一个非常复杂的账目表格,每当于常林等人带着各自的下属算出一个新数字,便会有枢密院的专门参谋填入表格相应位置,循环往复,片刻不停。

“这又算什么账,不是说年底的分红和奖惩数额,早就提前算好了么。”张松看到,心里就悄悄打了个哆嗦,去年的年终做总结报告的时候,他为了更换职位,可是沒少于常林和李慕白上眼药,这回对方万一存心报复,未必不能从他所负责的工作中,硬挑出几根碎骨头來。

“好像是在计算蒙元那边的战争承受能力。”这一回,陈基却比张松看得更清楚,压低嗓音,悄悄地提醒,“早在很久之前,主公就吩咐淮扬商号,刻意压价向北方输送粮食,宁可少赚甚至赔钱,也不能让大都周围各地粮价过分浮动,眼下”

“眼下到了向脱欢帖木儿讨还利息的时候了。”张松是何等的聪明,顿时眼睛里就射出了两道幽光。

蒙院朝廷的黄河以北各地,粮食供给和消耗原本就不太平衡,特别是大都城,因为集中了太多的世袭贵胄和文武官员的缘故,每年都必须借助运河从南方输送大批的稻米,才能满足日常消耗,而这些年淮安军虽然控制了运河上最为关键的一段,却从沒禁止过商贩向北方贩运米粮,哪怕当年跟脱脱打得那般惨烈,当元军稍一北撤,淮杨这边就立刻以怜惜北方百姓生存艰难为名,主动开放了运河水道

如此一來,朱重九固然更坐实了个“佛子”之名,蒙元那边,恐怕沒几个人会认为,淮安军哪天将主动下手切绝他们的粮食供应,再加上淮扬商号在前一段时间的长期刻意误导,想方设法让粮食价格长期维持稳定于低位,变相鼓励哈麻王公贵胄们一道出手兴办工坊、圈地种草,养羊剪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