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朝前,刘彻就已经吩咐剧孟去查了。
在乡校械斗,刘彻始终觉得,要不是有血海深仇,那就肯定是两方都有一定要跟对方打一架才可以罢手的决心。
而且这个决心,还是建立在自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基础上的。
而,无论是宋子候许九还是褚大,显然,都不可能有血海深仇。
那就一定是其他方面的原因了!
“回禀陛下,臣已经查清楚了……”剧孟答道:“根据口供和绣衣卫报告的情况来看,宋子候许九与褚大,是因为理念分歧,而在乡校械斗……”
“理念分歧?”刘彻笑了起来。
一个逗比列侯跟堂堂儒家巨头的首席大弟子出现了理念分歧,以至于两者非得在神圣肃穆的乡校,当着三老和父老的面来一次热血械斗?
今天难得是愚人节?
“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刘彻坐下来,立刻有侍女上来,为刘彻按摩。老实说,辛苦了一天,听听故事貌似也不错。
“回禀,是这样的……”剧孟让人将整理好的文案拿来,然后,拿着稿子说道:“两千石《公羊春秋》博士弟子褚大,自去岁以来,常在长安东二里乡校,讲学,授业,为乡校蒙师!”
刘彻点点头,儒家现在就是这点厉害!
尤其是公羊派和楚诗派的儒家弟子,行动能力爆表。
像是董仲舒、胡毋生这样的巨头,自费赞助弟子学习,培养寒门人才,那都是小儿科了。
人家是每到一个地方,就到地方上的乡校,去给人上课,有时候连束脩都不要,或者响应减免。而且,他们的理念和口号、宣传,非常接地气,也就北方的关中和燕赵,他们吃不开,但在广大的关东和南方,儒家已经制霸天下,没有敌手了。
纵横家、法家、黄老学的弟子,假如不是列侯勋贵,那就要被他们排挤到没有生存空间。
历史上,史书记载,董仲舒弟子官至两千石的有十几个,千石的多如牛毛。
与之相比,高冷的黄老学跟法家,真是相形见拙,被儒家干翻,也就理所应当了。
现在,在行动力上,大概也就墨家能碾压死敌儒家了。
所以,刘彻一直觉得,未来的汉室政坛,可能是现在还不起眼的儒家与墨家对抗。
现在风光的法家跟黄老学,都可能要打酱油。
这个兰陵的褚大,也是个人物。
最起码,曾经留名青史。
因此,刘彻也就有兴致了:“接着说……”
“宋子候许九,去岁之时,在华阴县延请回来了一位当地的隐士,此人据说师从浮丘伯之弟子,在华阴山中隐居二十年,潜心著书,为许九所知,于是前去寻访,请益学问,据说颇有所得,回京后,就立刻宣扬此人的学问,后来就听说了褚大在东二里的乡校开讲,宋子候就觉得,可以去找褚大辩论辩论……”
“然后就辩论成械斗了?”刘彻眨巴着眼睛问道,他越来越好奇了。
虽然说,公羊派的学者,火气都比较大,他们信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道理。
绝对是你打我一拳,我肯定揍你一脸的立场。
但到了高层,就比较讲究形象了,断不可能不顾场合,就跟来访者大打出手。
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宋子候许九的理论,在褚大看来,是离经叛道,诋毁先贤的歪理邪说。
就像当年孟子跟农家巨头许行的争论一样。
假如我说不过你,那我就把你肉体毁灭,精神摧毁。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拳头让对方闭嘴!
剧孟恭身将一张白纸呈递给刘彻,道:“陛下,这是双方的口供……”
刘彻接过去,看了看,顿时眼睛就离不开了。
“还真是‘歪理邪说’啊……”刘彻看着评论道:“这个许九,也真是个惹祸精,错非他遇上朕,否则,他恐怕要‘死有余辜’了!”
文字狱的始作俑者是谁?
答案是儒家,孔子诛少正卯。
刘彻转头对剧孟吩咐:“去将许九还有褚大,给朕从诏狱里提出来,明天早上,朕要在芝房看到他们!”
芝房是一个很保密的场所。
老刘家一般将它当成密议的地方。
在刘彻看来,这个许九可能接触到了一个能让儒家进化的学说。
但,现在这个派系,很显然是没有生存的空间。
但未来就不一定了。
“是在孟子学说的基础上,结合管仲、伊尹和部分黄老学、法家的理念发展而出的……”刘彻在心里想着。
“诺!”剧孟领命而去。
…………………………
诏狱。
在未央宫的一个角落里,这里靠近暴室,或者说本身就是从暴室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一个附属建筑。
最初的时候,这里是安置宫中犯病的宦官和侍女的地方。
让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后来,因为皇室喜欢将犯错犯罪的妃嫔和皇子皇亲国戚和关押到这里,于是,就发展出了诏狱这个怪物。
诏狱之中,供奉着狱神皋陶与他的宠物獬豸。
香火之中,皋陶青色的鸟喙嘴唇高高扬起,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诏狱的监牢,獬豸的长角前伸,指向那些监牢中的犯人。
皋陶是舜帝的大臣,传说,中国的第一座监狱就是他建立的。
他与他的宠物獬豸,辅佐舜帝,将一切奸邪与不法,统统镇压。
宋子候许九跟兰陵人褚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隔着一道狱门,大眼瞪小眼。
这两个人,一个是列侯,一个是知名学问大家的弟子。
即使身处诏狱,但,只要天子没发话,没有人敢对他们怎么样。
所以,他们的待遇倒也不算差。
许九甚至还有家臣为他捶打身体。
“君侯何必与这等人一般计较?”一个家臣在旁边拍着马屁道:“平白堕了自己身份!”
而对面的褚大,闻言却是哼了一声:“我劝君侯早日醒悟,奸佞邪说,信不得,昔者,孔子诛少正卯,正因如此!”
每一个儒家弟子,都对孔子诛少正卯的典故熟详于心,都觉得,这是了不起的行为,是正义对邪恶,有道对无道的宣判。
作为徒子徒孙,当然要效仿先贤的行为,身体力行,铲除一切无道的歪理邪说,清理世界,再造太平。
许九却是哈哈大笑,道:“有本事,尔等去上林苑,拆了墨苑,那本君侯还敬你们是个丈夫!”
褚大的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
墨苑……
这可是儒家现在心里的那根刺啊!
自墨翟以来,墨家及其分支农家,就是儒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墨翟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完全的毁灭,连文字带书籍,一把火全烧了!
但是……
现在,这是一个不可能的奢望!
当今天子,什么都好,就是放纵墨家。
不止是给墨家提供了场地、资金和资源,还给给他们提供了入仕的途径。
结果,墨家在关西的势力,日复一日的兴盛起来。
整个关中以西的广大县乡,墨家的墨社迅速发展起来,然后,就把当地本来就不多的儒家给赶尽杀绝了。
面对这个依托最底层最基层的贫苦农民,建立在乡亭里的组织,别说儒家了,就是法家也没有办法,只能合作,不能对抗。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个在上林苑里占地数里的庞大墨苑。
拆墨苑?
褚大当然想拆!
但,没有那个能力!
即使天子同意,恐怕列侯跟少府们也不会同意。
墨苑,现在可是汉室的宝贝疙瘩,下金蛋的母鸡,不止天子爱护有加,军方的巨头们更是将之视若珍宝。
单单是墨苑附近,就驻扎了两千人的军队,方圆五十里,被丞相周亚夫划为禁区,除了墨苑和原先的思贤苑的百姓能进出外,其他任何进出,必须有丞相府的符节。
见到褚大语塞,许九立刻就得势不饶人的讥讽起来:“欺软怕硬,胆小如鼠,本君侯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先贤要发明‘色厉内荏’这个词了!”
褚大涨红着脸,激动的道:“胡说!墨家邪说,一时蒙蔽了天子,终有一日,天子会知道的,而你,宋子候,许君侯,你的言论比墨家的还邪恶一万倍,若为世人所知,恐怕立刻就要生死族灭!我劝你,不要一错再错,在歪曲先贤言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勿谓言之不预也!”
“本君侯的是歪理邪说,你们的才是正道,大道?”许九跳着脚骂道:“我呸,我从未见过似尔等这样厚颜无耻之徒!”
这两个家伙就这样隔空打着嘴炮。
而他们之所以这样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在诏狱中嘴炮。
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都知道,自己会没事。
因为这里是诏狱啊!
诏狱是关押政治犯和皇室罪犯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见过,两个打架斗殴的家伙,进了秦城监狱的?
哪怕他们是在天安门前,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打架!
所以,他们一进诏狱,立刻就知道了,自己被天子关注了。
既然被天子关注了,那么,就一定还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谋福利了。
在那之前,当然要狠狠的打压对方的气焰!
两人又嘴炮了一会,这个时候,几个狱卒走过来,敲了敲墙壁,道:“别吵了,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还有,一会,驸马都尉虎贲卫都尉剧孟剧公要来,你们都安静一点,省得恶了贵人!”
两人这才停下嘴炮,但依旧相互瞪着对方,恨不得吃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