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刚刚落座,即传来腾腾鼓声,以贺帝国骑手们击球入门。
帝国朝臣们面露喜色,外使却个个皱眉不服。飞扬了许久的尘土终于平静下来,马蹄声也渐渐歇,为帝国击进制胜一筹的那一人,骑马前行了两步。
内侍宣布比赛结果,他没有走得更近,只下马微微躬身行礼,接受了嘉奖。
“此乃我大周中书侍郎也!”某白须朝臣指着那人同外使如此说道,言下之意“我朝文臣入可运筹帷幄,出可安边护国,仅文臣出战即能击败尔等蛮夷”。
李淳一听出了其中炫耀意味,她眯了眼看向偌大击鞠场,在这后面是大片植林,各色树木蓊郁,春日里是桃花开遍粉霞接天,此时层林尽染一片红云,热气腾腾。
臂上系着红巾的中书侍郎,似乎在看她,但面目被护盔遮了,看不明朗。
“喜欢吗?”身侧的李乘风看着大周的骑手们,开口问了李淳一,又道:“陛下想让你从中挑一人,将婚事定下来。”
“姊姊,我出家了。”李淳一抬起玄色袖袍,一双明眸带着笑意看向李乘风。
“出家?”李乘风无谓笑了笑,侧过身罔顾身后的一群人,抬手就捏住了李淳一的双颊:“这样好看的孩子,怎能出家呢?不可以。”她面上带笑,下手却一点都不温柔,李淳一痛得要命,但也弯起眼尾来附和她。
实际上在多年前,已是少女的李乘风就这样对尚是幼童的她下过手。那时李乘风狠命窜个子,比她高了一大截,在朱明门与两仪门之间的横街上,忽然俯身用力捏住她一团稚气的脸,笑盈盈却又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好看,眼睛同你阿爷一模一样。”
她以前不懂其中微妙,只觉得疼,长大后明白了其中微妙,仍觉得疼。
李乘风倏地松手,看向大周骑手们,凤眸敛起,特意强调:“总之这些人中你选一个,不过中书侍郎,不行。”
她言罢起身,对身后吐蕃外使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带了些微妙傲慢。待内侍宣告比赛结束,这秋日下午热腾腾的活动即走到了尾声。
李乘风走,李淳一紧随其后,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今日击鞠陛下本要出席,但头风犯了,这会在内殿。”李乘风边走边道,“你既回京,就回我原先的府上住着,好好玩上一阵。”
李乘风言语间已然安排好了一切。自太子犯事被废,其一跃成为皇太女,俨然是帝国下一任继承者。接掌帝权需要魄力与能力,她行事风格与女皇极为相似,狠辣程度甚至青出于蓝。如今女皇频频为风疾所困,储君李乘风自然也顺理成章替帝王分担政务,她忙得分明没空顾及幺女的吃住,却要叮嘱她住到她原先的府邸上。
李淳一知道这不是出于“长姊对幺女”的关心,李乘风只是想掌控她。
于是她又不厌其烦地重复:“姊姊……我出家了,住观里方便些。”她头发束着,白净面容上连妆也没有,看起来倒真像是清心寡欲的女冠子。
李乘风眸光无波,手忽然伸过去探她额头,声音稳淡:“道士非要住到观里去吗?”
李淳一被她按着脑门,老实交代住处:“兴道坊至德观。”
李乘风倏地收回手,下了结论:“你在发热。”她罔顾李淳一的废话,侧过身与同行一名男子道:“送吴王回府。”言罢领着一众人往中殿去,直到消失在庑廊尽头,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李淳一身边的青年男子恭敬开口:“殿下请——”
这男人的衣着不是内侍,也不是朝臣,能如此堂而皇之着私服出入宫廷,很可能是伎人或男宠。
李淳一没兴趣也不打算理会,自顾自往前走。日头西沉得愈发厉害,仿佛要藏到阙楼后面。旧宫城的日落看起来十分壮丽,与她梦中的宫阙不太一样,只有铃铎声是一致的,“叮——叮——”不慌不忙,飘渺如雾。
女皇一手缔造了这盛世,浩大的新宫城正在东北角龙首原上如火如荼地筑建,似乎预示着帝国将走向更繁盛的明日。
李淳一在这满目繁荣中伫足,漆黑乌鸦落在她肩头,烈烈东风翻卷她的袍角,熟习天文的她知道,黑夜将至,长安城也很快要变天。她惧怕的黑夜和雨季,将携手而至。
内侍将马牵来,她转过身,只见那年轻男人还在,忽伸手往他袍上贴了张符,神叨叨又十分客气地说:“送你符箓,辟邪长命,请勿再跟。”那男人一愣,她却已翻身上马,策马朝承天门疾驰而去。
她肩头的乌鸦霎时飞起,阴阳怪气的哀鸣声响在承天门上空,而此时长安城的闭坊鼓声也终于敲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听说我被排除在外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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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监门卫:是南衙十二卫之一。“监门卫”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守门看门,一般是“左判入,右判出”,所以还有个右监门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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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二】食血肉
李淳一预测到的这场雨,在夜幕垂降时携浸人秋意徐徐到来。
道观上了年纪,走廊里的陈旧地板被细雨悄然洇湿,后来雨点骤急,积水一时下不去,走廊里便湿嗒嗒一大片,行走时每一步都踏着潮冷。
屋外雷雨交错,间或有几声鸟鸣,夜风时缓时急,走廊里的灯也被折腾灭了。
李淳一浑身乏力,伏在软榻上,空气里浮动着药味。白日里摔下车遭遇伤痛,夜晚拉下衣袍抹完药,却无法缓解这持续的恼人低烧,连意识也混乱。潮气泛滥,一盏灯柔柔弱弱地亮着,李淳一半梦半醒间,甚至错以为自己泡在雨季的古桐林里。
夜晚迷幻,梦境潮腻。屋外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李淳一门口停下来。道观厢房的门有些年头,被推开时声音老旧,但混在夜雨声中,也不至于吵醒梦中人。
那身影跨进门,室内灯苗便随气流跳晃,直到人在榻旁止步,这才消停下来。颀长身躯挡掉了大片灯光,李淳一的身体便隐在了阴影中。她的脸埋在散开的长发里,只有光洁的背裸.露在空气中,一对蝴蝶骨伴呼吸声起伏,皮肤上一层散着隐约药味的薄汗,又湿又凉。
来人一身单袍,还携着深夜雨气,但从容齐整,连发丝都是干燥的。他在榻旁坐下,手抬起来便能轻易触到李淳一的脊背,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抓过搭在李淳一腰间的薄毯,往她脖颈的方向拉起。
那毯子覆上李淳一脊背的同时,他俯下.身,唇瓣几乎贴上了李淳一的耳朵。
气息盘旋入耳,李淳一痛苦睁开眼,但还未来得及坐起,对方便贴着她耳朵低语问道:“听闻殿下需要男宠?”
语声终止,然气息犹在,继续招惹她耳窝脸侧,鼻尖甚至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凉凉皮肤。就在李淳一想努力摆脱那热气时,一只干燥热烫的手却隔着单薄的毯子握住了她后颈,手指没入汗湿散发中,指腹温柔却又强势地摩挲她的皮肤。
李淳一忍不住颤栗了一下,肩头微微缩起,连呼吸也愈发沉重。她无法辨别对方的脸,只知此刻他们彼此挨得很近,而那气息是秋夜里相当莫名的桃花气味。
她状况很糟,低烧令人迷乱,甚至难分辨梦与现实,然对方却不厌其烦地纠缠。